哲学史

哲学史  >  外国哲学  >  日本哲学  >  正文

【李甦平】朱舜水的实学思想及对日本社会的影响

 

《孟子•离楼上》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实也。朱舜水以此实学作为人之本、修学之旨、治世之道,而德贯天人、学极经世、真希世人也。舜水一生特色,以“实”字标宗,故本文以“实学”为题,阐述朱舜水的实学思想及其对日本社会的影响。

朱舜水名之瑜,字鲁兴,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学者称舜先生,据梁启超<朱舜水先生年谱>记载:“先生在江户时,源光国敬礼之,不敢称其字,欲得一庵、斋之号称之。先生答言无有,三次致言,乃曰:“舜水者,敝邑水名也,古人多有以本乡山水为号者。”舜水之称始此。”[1] 他生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

他一生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   睨绝仕途,抱志经世

朱舜水最初跟随同乡李契玄求学,后来又随吏部左侍郎朱永佑及东阁大学士兼吏户工三部尚书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研究古学,尤擅长《诗》、《书》。因为他天资聪明,学业颇有成就。三十九岁时,他就从南京松江府儒学生考取恩贡生。考官吴钟峦对他特别赏识,称为开国以来“文武全才第一名”[2]。但朱舜水不把治学及第作为仕途晋升的阶梯,他认为“士惟在有为耳,不在官职之大小崇卑也”[3]。他立经济之志,企图用所学的知识造福于社会。但见“国事日非,世道日坏”,他感时伤事,决定弃绝仕进,隐居田园。他说:“仆幼学之时,固有用行之志。逮夫弱冠不偶,彼时时事大非,既有退耕之心。”[4] 封建社会的衰败以及官僚制度的腐朽,使他逐渐产生了推出科举考试的想法。他四十岁时已下决心不去作官,但是无奈仕宦门第的家庭惜他器度不凡、可以大用,于是每逢考试,他不得不参加,却“徒作游戏了事而已”[5]。舜水会对妻子讲:“我若第一进士,作一县令,初年必逮;次年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获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浅激烈,不能隐忍含弘,故绝忠志上进耳。”[6] 这表明他对于明末的科举制度已深恶痛绝。认为“明朝以制义举士,初时功令犹严,后来数十年间,大失祖宗设科本旨。主司以时文得官,典试以时文取士,竞标新艳,何取渊源。父之训子,师之教弟,猎采词华,埋头咕吡,其名亦曰文章,其功亦穹年皓首,惟以剽窃为工,取青紫为志,谁复知读书之义哉!既而不知读书,则奔競门开,廉耻道丧官以钱得,政以贿成,复识忠君爱国,出治临民!”[7] 这是朱舜水对明末追逐利禄,热衷仕宦的科举风气的斥责。事实上,明末的科举制度已经变成争夺功名利禄的工具,光宗耀祖的进身之阶。“以八股为文章,非文章也。志在利禄,不过借此干进。彼尚知任意礼智为何物?不过钩深棘远,图中试官已耳,非真学问也。”[8] 朱舜水对这样的科举制,睥睨文学游戏,不是真学问。他不求功名利禄,而热衷于关心社会民生。舜水经常对人讲:“世俗之人以加官进禄为悦,贤人君子以得行言其为悦。言行,道自行也。盖世俗之情,智周一身及其子孙。官高则身荣,禄后则为子孙数世之利,其願如是止矣。大人君子包天下以为量。在天下则忧天下,在一邦则忧一邦,唯恐民生之不遂。至于一身之荣瘁,禄食之厚薄,则漠不关心,故惟以得行其道为悦。”[9] 这就是朱舜水的治学目的——以经世致用为治学根本,以至忧国忧民忧天下。这种立志济世的践行之学就是诚。用《大学》的话来解释则是:济世以修身为本,修身以诚意为要。

(二)   奋鳞东海,乞师复明

朱舜水作为明清嬗代之际的一位爱国知识分子,表现出了强烈的民族气节和情操。为了匡复明室,驱逐满清,他曾三赴安南(越南)、五渡日本、奔走于厦门、舟山之间,效申包胥借兵复楚之举,向日本乞师复。耿耿忠心,一腔至诚。

弘光隆武元年(1645年)五月,清兵攻陷南京,福王出走,方国安、马士英、阮大铖投降清军。福王败亡后,明室产生了两个领导力量,即唐王(朱聿键)政权和鲁王(朱以海)政权。不久,清兵攻取福建,杀了唐王。此时,鲁王率领部下进占南澳岛,然后攻取了舟山群岛。这时候,朱舜水曾几次往返于日本与舟山之间。他之所以屡次去日本,是想借日本援兵资助舟山守将、兵部左侍郎王翊,以恢复中原。鲁王监国五年、清顺治七年(1650年),朱舜水以五十一岁高龄又一次漂浮东海去日本,不料被清兵发现。清军白刃合围,逼迫他髡发投降,但他谈笑自若、毫不怕,誓死不降,表现出了明末志士忠贞不渝、视死如归的情操。同舟刘文高等人被他的义烈感动,驾舟将他送回舟山。

次年,五十二岁的朱舜水又去日本,以后又由日本到安南。当他正要从安南返回舟山时,舟山和四明山寨都被清兵攻陷了。鲁王走避厦门,舜水的最好师友王翊、朱永佑、吴钟峦等人,也都先后为国殉节。尤以王翊死事惨烈,足以表现名族气节。据全谢山《诘埼亭集•王公墓碑》记载:王翊,字完勳,浙江慈溪人,徒居余姚。监国二年,他聚兵结寨以屯,蔓延四明八百里,其实颇大。舜水个王翊深相缔结,两人经常密商恢复明室的方策。由此,舜水视王翊平生唯一知友。监国六年,清顺治八年(1651年)七月,王翊在清军围寨数月后,顽强抵抗,最终被清军所执。他被擒后,在狱中每日从容束幘,掠鬓修容。临死前写绝命诗云:“平生中愤血,飞溅于群卤”。书毕,引笔掷向清帅面孔,仰天大笑:“我要叫你们见识见识汉官的威仪”。清军因怀恨他的积年顽强,许多人集合起来,用乱箭将他射死。但他至死也挺立胸膛,面不改色,壮烈牺牲。王翊殉节那天,正好是旧历中秋节。消息传来,舜水大为悲痛。他说:“中秋为知友王侍郎完节日,残柴市,烈倍文山。仆至其时,备怀伤感,终身逐废此令节。”[10] 还说:“十五日为知友王侍郎殉忠之日,此日不喜接见一客,亦不至于谈笑。”[11] 舜水对亡友的真挚缅怀,表示了他对大明王朝的赤胆精诚和抗清复明的决心。

急于早日回国尽忠报效的朱舜水,终于在永利十一年、清顺治十四年(1675年)正月,等来了日本船,准备乘船渡海归国。但不料在二月遭安南供役之难,被五十余日,与死为邻。是年舜水已五十八岁,为铭记这段年老之难,他逐日记有日记,并取“庶人召之役则往役”之义,名所记曰《安南供役记事》。

安南之难的历史经过是:朱舜水滞留于安南时,恰逢安南国王需要识字的人供书记之役,有人推荐他,府吏便把他捉到官府,面试作诗写字。舜水不肯作诗,只写到:“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矱发从掳,逃避贵邦,至今一十二年。弃捐坟墓妻子,虏氛未减,国族难贵。溃耄忧焚,作诗无取。所供是实。”[12] 府吏把他拘囚起来,严密监视。数日后,安南国王在外营砂召见他,舜水不肯下拜异邦国王,激怒了国王和文武大臣。第二天又召见他,这次满朝文武大臣尽集,另有数千人持刀环立,一派杀气腾腾。面对这些,舜水毫无惧色,徐徐步入。差官命他拜,舜水不拜;又写一“拜”字命他拜,舜水于“拜”字上添一“不”字,仍不肯拜;最后差官牵袖按令他拜,他挥而脱之还是不肯下拜。国王大怒,一定要杀他。同行的人也都劝他拜。舜水却说,前天从会安来的时候,已经同亲友作过死别了。今日我为遵守明朝理解而死,毫无遗憾。我死后,如何收尸,乞题曰“明徴君朱某之墓”。安南国王天天派人在舜水寓所附件杀人,先枭其首,再将其骨头剁碎、抛撒满地,招致鸟鸢犬豕竞来就食,以此恐吓他。但舜水绝不被威迫所屈,始终不拜。威逼不成,又施利诱。安南王请舜水在安南作官,并以“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相诱。舜水坚辞不就,至书安南国王说:“瑜徒以天祸明室,遁逃贵邦,苟全性命,别无他图。如日中华丧乱,逐欲委质于贵国,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大王不以无礼诛之,而复以此伤义士之志,是犹与于杀之矣。”[13] 忠心赤胆,豁然纸上。安南王仍不甘心,又派人却说舜水,要为他接取家眷,营造府邸。对此,舜水答曰:“去家十三年,绝无婢妾,何有家眷?瑜役毕告归,比不留此,甲第何为?”[14] 铿锵之语,表达了舜水作为大明遗民,定要返回故国的决心。最后,安南王又派人写一“确”字,探问他的意思。朱舜水作《坚确赋》回报安南王,以表自己坚贞的志操。

朱舜水在安南的遭遇,证明了他不愧是一位爱国的知识分子。生当民族危难之秋,却保持了海外赤子之心。这诚如他自己所说:“仆事事不如人,独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似可无愧于古圣先贤万分之一。一身亲临之事,固与士子纸上空谈者异也。”[15] 他在安南的遭遇反应了他言行一致、坚贞不屈、精诚无伪、壁立千仞的人品。为此,梁启超称赞他:“先生方正强毅,镇静温厚,诸美德皆一一变现,实全人格之一象征也。”[16]

由于屡受挫折,朱舜水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但他抗清的意志致死不衰,复明的决心始终不变,他继续奔走海上。永利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五月,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和兵部侍郎张煌言会师北伐。六十岁的朱舜水应郑成功的邀请,参加了这次战役。收复瓜州,攻克镇江,他都是亲临行阵。但这次行动最终遭到了失败。舜水衡量当时的局势,不禁浮起了一个悲壮的观念:声势不可敌,失地不可复,与其在内地做异族的奴隶牛马,不如海全节,以保存民族正气。于是,他学鲁仲连不帝秦的精神,东渡日本,留居长崎。

朱舜水定居日本后,每日向南而泣血,背北而切齿。正如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中所描述的那样:

海外遗民意不归,老来东望泪频挥,

终身事与朝,更腾西山赋采

遭逢“阳九之厄”的朱舜水,为恢复明朝的一统江山,冷静地回顾和研讨明亡的历史教训,并在六十二岁时,即明亡后的第十七年,写下了著名的《中原阳九述略》。

朱舜水从六十岁起流寓日本讲学,一直到八十三岁去世为止,前后二十三年时间,早就了无数日本学生,“与日本近代文化极有关系”[17]

 

【注释】
[1] 梁启超:<朱舜水先生年谱>,《朱舜水集》附录1,中华书局1981年版,页644
[2] <答源光国问先世缘由履历>,《朱舜水集》卷10,页351
[3] <答平贺舟翁(平贺勘右卫门)书二首•二>,《朱舜水集》卷5,页91
[4] <答小宅生顺书十九首•一>,《朱舜水集》卷9,页311
[5] <舜水先生行实>,《朱舜水集》附录1,页613
[6] 9
[7] <中原阳九述略>,《朱舜水集》卷1,页1
[8] <答安东守约书三十首•三>,《朱舜水集》卷7,页173
[9] <兴冈崎昌纯书二首•二>,《朱舜水集》卷5,页101
[10] <答田犀书二首•一>,《朱舜水集》卷8,页252
[11] <答野节书二十八首•二十>,《朱舜水集》卷8,页229
[12] <安南供役记事>,《朱舜水集》卷2,页15
[13] <安南供役记事>,《朱舜水集》卷2,页24
[14] <安南供役记事>,《朱舜水集》卷2,页26
[15] <答小宅生顺书十九首•一>,《朱舜水集》卷9,页311
[16] 梁启超:<朱舜水先生年谱>,《朱舜水集》附录1,页674
[17] <朱舜水先生年谱>,《朱舜水集》附录1,页729

(原载《朱舜水书信展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23月。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