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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春】俄罗斯哲学与东正教

东正教于公元988年从拜占庭帝国传入俄罗斯。狭义的、具有独创性的俄罗斯哲学传统形成于19世纪初。从东正教传入到俄罗斯哲学的产生,相隔了八百多年,这段时期被弗洛罗夫斯基神父称为“俄罗斯式的沉默”,“俄罗斯思想的姗姗来迟的觉醒”。[1]但他认为,这个长期的沉默只发生在哲学上。在其他领域,如绘画、建筑、文学等,俄罗斯思想都获得了具体的表达。确实,直到19世纪之前,在俄语中甚至没有形成一套哲学的专业术语。如果说有零星的哲学思想,它们也只是表达在与宗教相关的语境中。尽管如此,以东正教为核心的俄罗斯民族自身的精神传统毕竟是俄罗斯哲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因素。这是内在因素,它保证了俄罗斯哲学能够拥有自己独特的主题和任务,并决定其基本特征。此外,俄罗斯哲学的产生还有一个外在因素,主要是德国古典哲学,它提供了一套有效的工具和方法。两个因素之间的张力,特别是东正教和哲学之间的张力贯穿俄罗斯哲学的始终。
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哲学思想的真正觉醒是在德国哲学的影响下发生的。”[2]他这里指的是历史哲学,其产生的标志是恰达耶夫于1836年发表的《哲学通信》。恰达耶夫在信中无情地批判了俄国的历史,把它看成是一片空白,其罪魁祸首就是从拜占庭引进的东正教。他认为,东正教没有给俄国的历史带来任何积极的和有意义的东西。相反,西方世界成功了,天主教会带领欧洲各民族并肩前进,把俄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3]出路何在? 恰达耶夫认为,俄国必须向西方学习,走西方道路。这里,恰达耶夫流露出了亲天主教的倾向,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经皈依了天主教。作为宗教哲学家,他企图建立基督教哲学,但其基础是天主教而不是东正教。《哲学通信》导致俄罗斯思想界发生分裂,产生了所谓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恰达耶夫被认为是西方派的创始人。东正教是双方争论的焦点之一。
斯拉夫派著名代表基列耶夫斯基在1830年就预言:“我们需要哲学:我们智慧发展的整个过程要求哲学。⋯⋯但是,哲学将从哪里来呢? 到哪里去寻找它呢? 当然,走向这个哲学的第一步应该是吸收一个国家的理性财富,因为这个国家在思辨方面超出了所有其他民族。但是,别人的思想只对发展自己的思想而言才是有益处的。德国哲学在我们这里不可能扎根。我们的哲学应该从我们的生活中发展出来,应该从我们的民族经验和个人经验的现实问题和主导兴趣中产生出来。”[4]这是未来的俄罗斯哲学的纲领,其中包含了独立的俄罗斯哲学产生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必然性,以及它的发展方向、方法、性质和主题,其实质是制定和塑造独立的东正教思维方式,在东正教经验基础上建立具有独创性的俄罗斯哲学。基列耶夫斯基甚至曾专门研究过作为东正教传统重要内容的教父著作,但他在俄罗斯哲学建设方面贡献不大。
斯拉夫派另一著名代表霍米雅科夫是个虔敬的东正教徒,被称为“东正教会的骑士”。他完全从自己的教会经验出发,悟出了东正教会的本质特征,并创造一个特殊的词来表达之,即聚和性(соборность) 。该词准确地揭示了东正教生活和建制的最基本特质。东正教会就是聚和性的教会,是广大信徒之间的一种自由的联合,是以恩赐为基础靠爱结合起来的统一体,其中没有强迫,没有对立和排斥,所有成员都认同某些绝对价值(如基本教义等) 。聚和性概念的正统性有两方面保证,一是有尼西亚信经作为根据,二是它准确地揭示了东正教与天主教和新教的本质区别。霍米雅科夫认为,在东正教会里实现了自由和统一的完美结合。尽管天主教会也强调统一,新教徒也强调自由,但是,“天主教徒所设想的是这样一种统一,其中已经没有基督徒自由的任何痕迹;新教徒坚持这样的自由,教会的统一性在其中完全消失了。”[5]聚和性的学说属于教会论,是个神学学说。别尔嘉耶夫认为,霍米雅科夫真正地开始了按照东正教的方式进行神学思考。[6]与此同时,在聚和性学说里也包含了深刻的哲学思想,如自由和爱的思想等,对后来俄罗斯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比如别尔嘉耶夫一生都非常珍视霍米雅科夫的自由观。列维茨基认为霍米雅科夫是“企图用哲学范畴来表达东正教精神的第一位俄罗斯世俗哲学家。”[7]因此,霍米雅科夫既是神学家,也是哲学家,是具有独创性的俄罗斯哲学的奠基人之一。兼哲学家与神学家于一身的霍米雅科夫在俄罗斯哲学史上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
在俄罗斯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物是索洛维约夫,其早期思想与斯拉夫派有密切关系,在后期创作中,他有意识地使自己与斯拉夫派划清界限。但是,正是索洛维约夫出色地完成了斯拉夫派提出的任务,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这是宗教(神学) 、哲学和科学的统一体,其中既有本体论、形而上学、认识论,也有美学和伦理学等,其核心概念是一切统一( всеединство,又译为万物统一) 。此概念不是他的发明,在西方哲学中自古有之。一切统一非常符合索洛维约夫的哲学直觉,他以独特的方式揭示了这个概念的本质内涵。这个本体论范畴表达了无所不包的存在,既包括自然万物,也包括人,连上帝在其中也有自己的位置,有时索洛维约夫就用一切统一指称上帝。最主要的是,一切统一强调了存在的有机统一性。作为一个哲学范畴或原则,一切统一成功地表达了俄罗斯哲学的基本诉求,即追求完整性、有机性和统一性,反对分裂和敌对。因此,20世纪初,俄国有一批哲学家接受并发展了一切统一的概念,以它为基础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比如弗洛连斯基,卡尔萨文,布尔加科夫,叶·特鲁别茨科伊,尼·洛斯基,弗兰克等,他们一起构成了在俄国形成的第一个独立的、具有独创性的哲学学派,即“一切统一学派”。还有许多俄罗斯哲学家与该学派接近,比如洛帕京,埃林,洛谢夫等等。有人甚至认为“西方哲学和俄罗斯东正教这两个世界在一切统一里找到了相遇和结合之点”。[8]在方法论上,索洛维约夫以及后来的一切统一学派依然继续了斯拉夫派的传统,即用西方哲学的术语表达俄罗斯民族精神之内涵。
在索洛维约夫的哲学体系中,还有两个与一切统一密切相关的重要概念,它们与东正教的关系更为复杂,这就是索菲亚( софия)和神人类( бо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о) 。在索洛维约夫那里,索菲亚是一种永恒女性的象征,早年他迷恋上了神秘的索菲亚,甚至因此而产生了幻觉。他对索菲亚的理解前后是不一致的。起初他把索菲亚理解为“世界灵魂”,但后来放弃了这个理解,坚持索菲亚是上帝的智慧,是表现出来的绝对原则。索菲亚既面对上帝,也面对被造世界,是上帝和世界之间的中介。弗洛连斯基和布尔加科夫都继承了索菲亚的主题,他们甚至把索菲亚当作三位一体之外的第四个位格,尽管这个位格与其他三个位格有本质区别。布尔加科夫的索菲亚论曾引起一场争论,甚至被指责为异端。[9]神人类的概念来自基督教。耶稣基督是神同时也是人,因此是神人。人类借助于对耶稣的信仰最终将走向神人类。这里所包含的明显的乐观主义进化论因素与东正教有很大距离。弗洛罗夫斯基指责索洛维约夫更多地谈论神人类,而不是作为救主的神人。[10]神人类观念在布尔加科夫神父那里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
在哲学创造上固有一切统一直觉的索洛维约夫无法忍受基督教三大派别的分裂,他曾专门研究过基督教会联合的问题,建立了自己的神权政治理论。他激烈地批判东正教会,对天主教和罗马教皇有好感,因而也被怀疑已经皈依了天主教。[11]无疑,在他的宗教哲学体系中有非基督教的因素,尽管他认为基督教是人类宗教发展史上的最高阶段。尼·洛斯基说:“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观表明,他既不是东正教徒,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他超越了这些宗教派别间区分的限制,一直在追求成为一个真正普世的基督徒。”[12]索洛维约夫反对西方哲学中的理性主义,在神秘体验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揭示和表达了俄罗斯东正教精神传统中的某些内涵。
索洛维约夫去世(1900),一批文学家和哲学家们举起了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的大旗,反对世俗化和无神论,甚至与保守的东正教会对抗,这就是所谓的“宗教哲学复兴”运动,它代表了当时俄罗斯哲学界的主流。俄国几乎所有有宗教情怀的哲学家都参与到其中了。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他们创造出了大量的宗教哲学著作,成为俄罗斯哲学的经典。十月革命后,无神论哲学获得胜利,宗教复兴运动在苏联完全终止了,其主要代表被迫流亡国外。但俄罗斯哲学创作没有因此而立即终止,流亡哲学成为俄罗斯哲学的主流。
这场宗教哲学复兴运动是个复杂的现象,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由罗赞诺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别尔嘉耶夫所倡导的新宗教意识,它主要针对历史上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新宗教意识的代表们指责历史上的基督教只重视天空、精神,而忽略了大地和肉体,排除了非基督教的合理因素。历史上的基督教只代表了基督教历史的两个时代,即圣父的时代(第一王国)和圣子的时代(第二王国) ,但是没有揭示圣灵的时代(第三王国) 。因此,他们盼望圣灵的时代,并积极地投身于文学和哲学创造,迎接第三王国的到来,那时,上帝要在全人类中显现。他们坚定地站在反无神论的立场上,同时与官方东正教会保持距离,因为他们在努力寻找真正的基督教。但是,无论罗赞诺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文学创作,还是别尔嘉耶夫的哲学创作,不但远离了东正教,而且远离了基督教,其中包含了许多非基督教的因素,他们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
从斯拉夫派开始,俄罗斯哲学家们就企图利用西方哲学作为工具,揭示和表达俄罗斯民族文化传统的内涵,建立具有独创性的哲学。索洛维约夫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一切统一学派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宗教哲学家们在俄罗斯哲学史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迹。然而,我们发现,无论是一切统一学派,还是宗教复兴运动(包括新宗教意识) ,随着其代表人物在20世纪中后期相继去世,都纷纷终止了自己的存在。曾经辉煌一时的俄罗斯宗教哲学后继无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是俄罗斯民族传统的内涵不够丰富,已经完全被揭示出来了,哲学可以寿终正寝了吗? 还是西方哲学的工具根本无法表达俄罗斯丰富而深刻的民族精神? 是俄罗斯哲学家们不善于利用西方哲学的有效工具? 还是他们把手段当成了目的,即陷入到西方哲学而不能自拔,从而忘记揭示民族精神传统的任务? 或者,在东正教与哲学之间真的存在着鸿沟吗? 这些问题已成为当今俄罗斯哲学界部分学者研究的课题。
值得注意的是,遭遇终结命运的俄罗斯哲学流派或者直接追随索洛维约夫,或者与其宗教哲学密切相关。但是,20世纪30年代左右,个别俄罗斯宗教思想家开始偏离索洛维约夫所开创的哲学传统,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弗洛罗夫斯基。他反对过分迷恋西方哲学传统,号召返回到希腊传统,即教父哲学。他把教父哲学和拜占庭的东正教传统当作衡量是否偏离东正教的唯一标准。他反对一切统一学派,索菲亚论等宗教学说,认为它们都偏离了东正教,这也是他写作《俄罗斯神学之路》的主要动机之一。但是弗洛罗夫斯基并不盲目地崇拜教父哲学,而是主张对其进行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这就是所谓的“新教父综合”。属于这个流派的还有弗·洛斯基,他也与俄罗斯宗教复兴运动对立,主张返回到东方教会的神秘主义传统。他曾亲自主持了对布尔加科夫神父的索菲亚学说的全面而系统的揭露和批判。凯林、什梅曼和梅延多夫等人在他们的影响下也都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整理和宣传东方教会传统的精神遗产。当代俄罗斯著名哲学家霍鲁日先生很重视“新教父综合”学派思想,他承认,这主要是个神学学派,而不是哲学学派。但同时他认为在“新教父综合”神学中包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这将是俄罗斯哲学的新生长点和未来发展的方向。[13]
东正教对俄罗斯人世界观的形成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随着东正教的传入,俄罗斯人接触到了西方哲学的传统,但是长时期内在俄国并没有产生独立的哲学。俄罗斯人自己的早期哲学思想散见于东正教信仰的丰富的传统之中。直到19世纪,俄罗斯哲学才从东正教信仰传统中逐渐独立出来,但它始终没有完全脱离东正教传统的影响。尽管俄罗斯哲学是在德国哲学影响下产生的,但它一开始就追求独创性,努力创造独立的哲学传统。俄罗斯哲学产生和发展的土壤和空间是拥有近千年传统的东正教。尽管俄罗斯哲学中有世俗化倾向和无神论流派,但它们不能代表俄罗斯哲学的主流。具有独创性的俄罗斯哲学是宗教哲学,真正有独创性的俄罗斯哲学家们都是信徒,至少都有虔诚的宗教情怀,这是他们哲学创作的动力和源泉,也是使俄罗斯哲学区别于西方哲学的主要根源。津科夫斯基甚至认为,俄罗斯哲学学说都是由东正教所赐予的感悟决定的。[14]因此,可以说,是东正教使俄罗斯哲学具有了民族特征,不同于西方哲学传统的特征。霍鲁日先生甚至认为,俄罗斯哲学发展的过程就是哲学与东正教相遇的历史。[15]毫无疑问,俄罗斯哲学中有独创性的哲学思想都与东正教有关。至于哲学家们的宗教情感离正统的东正教有多远,这些哲学学说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正统的东正教教义,或者一般地说,俄罗斯哲学与东正教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是否可以说俄罗斯哲学是东正教的哲学? 是否存在着俄罗斯的东正教哲学? 这些问题自身就是永恒的问题,是具有俄罗斯特色的哲学问题。以宗教哲学为主体的传统的俄罗斯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同样,今天和未来的俄罗斯哲学也无法回避这些问题。
 
【注释】
[1][10]Флоровский Г. В , Пути русского богословия, Париж 1937, с. 1, с. 317.
[2][6]Бердяев А. Н. ,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Судба России. М. : 1997, с. 29, с. 137.
[3]См. ЧаадаевП. Я. , Сочинения в2 – х томах. т. 1, ,М. : 1991, сс. 331~334.
[4]Киреевский И. В , Обозрение русской словесности1829, Критика и эстетика, М. : 1979, с. 68.
[5]Хомяков А. С. , Сочинения богословские, СПб, 1995, с. 124.
[7][11]Левицкий С. А. , Очерки по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М. : 1996, с. 55, сс. 208~210.
[8][13]Хоружий С. С. , Неопатристический синтез и русс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 О старом и новом. СПб. :2000, с. 42, сс. 35~61.
[9]ЛосскийВ. Н. , Спор о софии, Статьи разныхлет. М. : 1996.
[12]ЛосскийН. О. ,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М. : 1991, с. 162.
[14]Зеньковский В. В. ,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2). Париж: 1950, с. 235.
[15]ХоружийС. С. , Философ ский процесс в России как встреча философии и православия, О старом и новом, СПб. : 2000, сс. 62~116.
 
(原载《哲学动态》,2006年第11。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