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

哲学史  >  中国哲学  >  宋元哲学  >  正文

【李承贵】朱熹视域中的佛教本体论——朱熹对佛教本体论的认知及误读

 

佛教具有特殊的本体论学说,且因派别不同,其本体论呈现出丰富多彩之特征。就印度佛教而言,其本体论便有说一切有部的“实有”说、大乘中观学派的“性空”说和大乘瑜伽行派的“心识”说;就中国佛教而言,其本体论学说主要有天台宗的“心为法本”说、唯识宗的“万法唯识”说、华严宗的“理事法界”说、禅宗的“心生万法”说等。朱熹对佛教的认知广漠无际,有相当部分文献涉及的属于对佛教本体的议论。本文的讨论即以这些文献为根据。

一、“私利之生”与“空寂为本”

在朱熹看来,佛教中有诸多为儒学所不能容忍者,比如“自私”、“弃绝人伦”、“不格物”、“无外王”等,但从根本上来讲,这些都是次生而非原生,是派生而非本生,本生或原生者是“空寂为本”之本体思想。朱熹说:“陆子静从初亦学佛,尝言:‘儒佛差处是义利之间。’某应曰:‘此犹是第二着,只它根本处便不是。当初释迦为太子时,出游,见生老病死苦,遂厌恶之,入雪山修行。从上一念,便一切作空看,惟恐割弃之不猛,屏除之不尽。吾儒却不然。盖见得无一物不具此理,无一理可违于物。佛说万理俱空,吾儒说万理俱实。从此一差,方有公私、义利之不同。’”①(《大学言》,第581) 朱熹认为,陆象山将“公”、“私”之异视为佛教与儒学之根本差别处,儒为“公”、佛为“私”,显然是本末倒置的看法。为什么呢?朱熹认为,佛教之所以“为私”,乃是佛教厌恶生死而将世界视为“空幻”的逻辑结果。因为佛教以生老病死为苦,所以对世界产生厌恶之心,如此才形成“万法皆空”之观念,表现在行动上是去弃一切物事。既然只有割去一切才能使自己免于生、老、病、死之苦,那么,在观念上不会有济世之念,在行为上不会有尽人伦之为,只能出世离家、修心养性以期成佛。有家不顾,有国不治,有民不济,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遁迹丛林以修养成佛,这放在儒家学者眼里当然是“自私”了。但此“自私”是现象而非本体,本体是“一切作空看”。因此,在朱熹看来,义、利之分非是佛儒之异之根本,“空虚”与“实有”方是佛儒之异的根本。朱熹说:“向来见陆子静与王顺伯论佛,云:‘释氏与吾儒所见亦同,只是义利、公私之间不同’。此说不然。如此,却是吾儒与释氏同一个道理。若是同时,何缘得有义利不同?只被源头便不同: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空。①(《陆氏》,第3884) 由“内圣”而“外王”看,也可说佛教本体是“空”。朱熹说:“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①(《释氏》,第3933) 所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出自《易·文言》:“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②(《易传·文言》,第156)“内”即内心; “外”即与“心”对应之外面世界。所以“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就是要君子通过“敬”使心“正”,通过“义”使外面世界“方”(得到治理)。但佛家只满足于“内圣”,不能进一步“方外”,所以,佛家“敬以直内”说整个地是空无一物。具体言之,第一,不能有“新民”之事。佛家只知道明己之德,不能“新民”。朱熹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味,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禅家则但以虚灵不味者为性,而无以具众理以下之事。”①(《大学一》第439) 佛家则只以“虚灵不味”为性,而没有“具众理以下之事”,而“明德”的根本意义在于“具众理应万事”,佛家却不能如此。第二,不能处理实际事务。佛家虽言道无时不在,无处非道,但涉及“道”的具体落实,便放手不管。朱熹说:“圣人之道,弥满充塞,无少空阙处。若于此有一毫之差,便于道体有亏欠也。若佛则只说道无不在,无适而非道,政使于礼仪有差错处亦不妨,故它于此都理会不得。”①(《中庸二》,第2077) 因此,佛家在礼乐行政、文为制度等方面皆为“空”。朱熹说:“圣人说许多广大处,都收拾做实处来。佛老之学说向高处,便无工夫。圣人说个本体如此,待做处事事着实,如礼乐刑政,文为制度,触处都是。缘他本体充满周足,有些子不是,便亏了它底。佛是说做去便是道,道无不存,无适非道,有一二事错也不妨。”①(《中庸二》,第2078) 既然“道”无处不在,又言无事不合“道”,那么“道”落实到礼仪处即便有了差错,也无需理会。第三,不能“复礼”。朱熹说:“圣人之教,所以以复礼为主。若但知克己,则下梢必堕于空寂,如释氏之为矣。”①(《论语二十三》,第1451) 佛家只知“克己”,在“克己”方面也做得不错,但于“复礼”处却无作为,堕于空寂,从而裂“克己复礼”为二。可见,佛教之所以有“内圣”无“外王”,实在于其持守的“万法皆为空寂”之本体观。总之,道德价值之自私、政治目标之废弃、实践对象之消解等,都是佛教本有之特点,但都属于“次生”者,都是结果,都是现象,唯有“一切作空看”是“原生”者,是原因,是本体。由此而论,朱熹对佛教本体论之把握,确是以“空”契之。

二、“空无道理”与“无物可格”

在认识论领域,有“所知”,有“所以知”,如荀子说:“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②(270)“所知”是客观对象,“所以知”, 即是主体认知能力。一般情况下,儒学主张外于人的世界及人自身,都是可以被认识、被把握的。根据这样一种知识论的态度,必然肯定实有性本体的存在。因为如果否定了这种实有性本体的存在,主体便不能“为感致觉”。那么,佛教是如何认识世界的呢?首先,佛教见“空”不见“道理”。当有学生问朱熹佛家之学是否是以“空寂为本”时,朱熹给予了这样的回答:“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见个空,而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它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佛氏之见正如此。”①(《释氏》,第3934) 为什么说佛教所见皆“空”呢?朱熹打了比方,说好比一渊清水,明澈见底,佛家却言无水,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佛家懒于接触事物,而又以见为凭,所以不能识得“空”中之理。既然不能识得“空”中之理,因而佛家教人,虽也有所悟所唤,但却是“空唤一气”。朱熹说:“其唤醒此心则同,而其为道则异。吾儒唤醒此心,欲他照管许多道理;佛氏则空唤醒在此,无所作为,其异处在此。”①(《大学四》,第573) 佛家以启悟人为天职,教人见性成佛,顿悟成佛,但佛教所悟者,乃是无理之“空”,所以佛家所唤醒者,也只能是“空”。由于不能见得“空”中之理,所以也就体会不到圣人之意:“只是见不透,所以千言万语,费尽心力,终不得圣人之意。……如释氏亦设教授徒,它岂道自不是,只是不曾见得到,但知虚,而不知虚中有理存焉。”①(《学三》,第311) 即使佛家千言万语,说得天花乱坠,还是“空”。因为见“空”不见“实”,见“虚”不见“理”,所以世事不足以累其心;但也因为见不到实理,因而言行无规矩准绳,恁地胡来。朱熹说:“佛氏之学,超出世故,无足以累其心,不可谓之有私意。然只见他空底,不见实理,所以都无规矩准绳。”①(《论语二十三》,第1453) 但儒学与此不同,在儒学中,无一物不具理,无一理可违于物,“理”、“物”是相即的。朱熹说:“吾儒却不然。盖见得无一物不具此理,无一理司违于物。佛说万理俱空,吾儒说万理俱实。”(1)(《大学四》,第581) 因此,与儒学比较,佛教虽也有“识”,但其所识是绝对的“空”,即没有任何内容、任何道理的“空”。

“格物”才能穷理,“格物”才能获得学问,这是儒学的一个基本主张。换言之,如要格物穷理,前提是在本体论上承认“实有其理”。朱熹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④(《答黄道夫》,第2755) 也就是说,“理”是生物之本体,这个生物之本体的“理”还能“分殊”到千万个具体事物之中,而且也是仁、义、礼、智、忠、孝、节、悌诸般道德之总体,所以,此“理”虽为形而上者却是“实有其物”的,所以,佛家见不到“心”中之理、物中之理,实在于佛家分“心理为二”,实在于佛家“一切作空看”之本体观使然。朱熹说:“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见处不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大学》所以贵格物也。”①(《释氏》,第3934) 也就是说,儒家之所以认“心”与“理”为一,佛教之所以认“心”与“理”为二,就在于儒家识得心中之“理”,而佛教不识得心中之“理”;佛教不仅不识得心中之“理”,反而以心为“空”。心中有“理”,故需格物需穷理;心为“空”,故无物可格、无理可穷。因此,在佛家思想世界,作为主体把握对象的“理”与“物”被消解为“空”,儒家看重的“格物工夫”在佛教这里也就成为一种累赘了。而之所以无物可格,乃是因为佛家不知心中有“理”,乃是因为佛家持“万法为幻”之本体观。

在朱熹思想中,“理”或“天理”,即是“本体”,所谓“以本体言之,则有是理然后有是气。”⑤(943) 而作为本体的“理”,在知识论层面必须满足“道问学”的要求,故不可为“空”;在道德论层面必须满足“根据性”要求,故也不能是“幻”。所以,佛教既不能识得“理”,甚至以万法为“空”为“幻”,自然也就无“学”可问、无“物”可格、无“理”可致、无“德”可履了。

三、“老氏依旧有”与“释氏乃全无”

老子学说被认为是中国固有思想中的“空无”代表。这个结论自可商榷;但与儒学比较,兴许也没有太冤枉老学。所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⑥(43) 所谓“根”就是“道”、就是“无”,故归“根”即是归“无”。又所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⑥(113) 但朱熹认为,佛教之“空”甚于老氏。朱熹说:“如老氏亦谓:‘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所谓‘物’、‘精’,亦是虚。吾道虽有‘寂然不动’,然其中粲然者存,事事有。”①(《陆氏》,第3884) 在朱熹看来,虽然老学以“无”为尚,但其中还有所谓“物”、“精”,而佛教整个的“空无一物”,所以佛教之“空”当甚于老学。朱熹说:“老氏依旧有,如所谓‘无欲观其妙,有欲观其缴’是也。若释氏则以天地为幻妄,以四大为假合,则是全无也。”①(《释氏》,第3930) 既然佛家是彻底地“空”,因而佛家之学乃无用之学:“(释氏)说‘玄空’,又说‘真空’。玄空便是空无物,真空却是有物,与吾儒说略同。但是它都不管天地四方,只是理会一个心。如老氏亦只是要存得一个神气。伊川云‘只就迹上断便了。’不知它如此要何用?”①(《释氏》,第3931) 佛家所谓“玄空”、“真空”,皆是空,故其道于实际行动上便断了,找不到影子。老学本体论是“以无为本”,但老学所谓“以无为本”之本体论,并不是一种否定万有的本体论,老子讲“无之以为用”、“无为而无不为”,说明老学对宇宙世界的把握只不过是采取了一种否定的方式而已。所以,老学并不会走到否弃日常生活常识的境地,而佛教却于生活常识另有见解。朱熹说:“佛氏只是空豁豁然,和有都无了,所谓‘终日吃饭,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着一条丝’。若老氏犹骨是有,只是清静无为,一向恁地深藏固守,自为玄妙,教人摸索不得,便是把有无做两截看了。”①(《释氏》,第2929) 终日吃饭,却说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穿衣,却说不曾挂着一条丝,这就是佛家对生活常识的“真知卓见”,而老学达不到这个“水平”,老学充其量只是分别看到“有”和“无”而已。所以,事实上佛教已将一切都视为“空”、视为“无”。朱熹说:“空是兼有无之名。……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①(《释氏》,第3930) 朱熹认为,“空”是客观存在的,但客观存在的“空”是兼“有”和“无”的,即如张载所言“虚空即气则无无”,“空”中之“物”只不过是肉眼看不到而已;但佛家竟然连“吃饭了却不曾咬一粒米,穿衣了却不曾着一条丝”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且奉之为金玉之言,没有“万法皆空”之为其根据,是难于发明如此“惊世骇俗”之言的。

我们知道,朱熹在与陆象山就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展开争论时曾指出,“无极而太极”是“下语精微”之论,而且说:“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⑦(《答陆子静》,第1569) 由此可以看出,朱熹所谓“本体”,要满足两个要求:一是要“实有”,但不能是具体的“物”;二是要“本无”,但不能是绝对的“空”。由如上的分析看,老学关于本体的言论似乎与朱熹的标准靠得较近,而佛教本体论离此要求较远,所以在朱熹看来,佛教“万法皆空”乃是佛教本体论的基本特征。由此也可看出,“无极而太极”并不能看成是由佛教而来,至少对朱熹而言是如此。

四、“心体非物”与“性体为空”

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心”和“性”都是核心范畴,而且,不管这两个范畴的面孔如何不同、内容如何的相异,但都不违背儒学“实”的趣旨。但朱熹认为,在佛教那里,“心”和“性”却有其自己的规定,而这种规定表明佛教的“心”和“性”与儒学的“心”和“性”有着根本性不同。首先,从“心”方面看。根据宋儒的设计,“心”主要有这样几种含义:一是“心”即“道心”即善,所谓“心本善,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⑧(204) 二是“心”即“仁、义、礼、智”,乃实有,所谓“心只是一个性,性只有个仁义礼智。”①(《论语二》,第703) 而在佛教,“心生万法”,“心”乃是本体。但作为本体的“心”,却是“空”。朱熹说:“释氏虽自谓惟明一心,然实不识心体;虽云心生万法,而实心外有法;故无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内外之道不备。然为其说者犹知左右迷藏,曲为隐讳,终不肯言一心之外别有大本也。若圣门所谓心,则天序、天秩、天命、天讨、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莫不该备,而无心外之法,故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其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是则天人性命岂有二理哉?而今之为此道者,反谓此心之外别有大本,为仁之外别有尽性至命之方。窃恐非惟孤负圣贤之言垂后之意、平生师承问道之心,窃恐此说流行,反为异教所攻,重为吾道之累。”⑨(《与张钦夫》,第1327) 在朱熹看来,佛家虽要“明心见性”,但由于佛教不识“心体”,即不能以“天序、天秩、天命、天讨”为体、不能以“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为本,所以佛教所谓“心”便是“空无一物”,所以佛家之学内外不贯,所以佛教“存心”而不能“事天”,“养性”而不能“成物”。质言之,佛教也不能入尧舜之道。朱熹说:“儒者之学,大要以穷理为先。盖凡一物有一理,须先明此,然后心之所发,轻重长短,各有准则。《书》所谓‘天叙’、‘天秩’、‘天命’、‘天讨’,《孟子》所谓‘物皆然,心为甚’者,皆谓此也。若不于此先致其知,但见其所以为心者如此,识其所以为心者如此,泛然而无所准则,则其所存所发,亦何自而中于理乎?且如释氏擎拳竖拂、运水搬柴之说,岂不见此心?岂不识此心?而卒不可入尧舜之道者,正为不见天理,而专认此心以为主宰,故不免流于自私耳。前辈有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谓此也。”⑨(《与张钦夫》,第1314) 从儒学的角度看,物物有“理”,此物之“理”乃“心”之所发挥功用之准则;佛家不是不识“心”,但只认这个“心”,从而将“天理”遗弃,如此顺“心”而为,有何准则可言?又能成就什么事业?所以,佛家虽亦可说识“心”、见“心”,但此“心”是“空”。其次,由“性”方面看,不管是作为人本有之善的“性”,如二程说:“性无不善,其偏蔽者,由气秉清浊之不齐也。”⑩(1256) 还是作为天之所命于人者的饮食男女之“性”,如张载说:“饮食男女皆性也,是乌可灭乎?”(11)(63) 抑或被宋明理学家提升到本体高度的“性”,如朱熹说:“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①(《朱子十四》,第3687) 又说:“性者,万物之原。”①(《性理一》,第207) 也都是“实有其物”者。那么,佛教所谓“性”是怎样的呢?朱熹认为,佛家之“性”是空。第一,佛教之“性”非有仁、义、智内容,是空。朱熹说:“性中所有道理,只是仁义礼智,便是实理。吾儒以性为实,释氏以性为空。”①(《性理一》,第192) 就儒学方面看,“性”之体即是“理”,“理”便是仁、义、礼、智,佛家却无之;既然佛家所谓“性”没有实理,那么佛家所言“性”便只能走向空寂。朱熹说:“如今人说性,多如佛、老说,别有一件物事在那里,至玄至妙,一向说开去,便入虚无寂灭。吾儒论性却不然。程子云:‘性即理也。’此言极无病。”①(《性理二》,第227) 儒家所言“性”,是实有其物,实有其理,佛家却不是这样,故佛家所谓“性”为空虚。第二,佛教虽言“佛事门中,不舍一法”,但由于本体之“性”为空寂,所以佛教“不舍一法”实际上是“尽舍万法”。朱熹说:“须是事事物物上皆见得此道理,方是。他释氏也说‘佛事门中,不遗一法’,然又却只如此说,看他做事,却全不如此。”①(《中庸二》,第2074) 所谓“尽舍万法”就是指佛家在实践中,既无“天序、天秩、天命、天讨”之事,亦无“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理。第三,佛教虽有性体,但此性体不是“理”,不是仁、义、礼、智,所以在“气”层面便是“无用”,不能对生活有所指示、有所提升。朱熹说:“释氏自谓识心见性,然其所以不可推行者何哉?为其于性与用分为两截也。圣人之道,必明其性而率之,凡修道之教,无不本于此。故虽功用充塞天地,而未有出于性之外者。释氏非不见性,及到作用处,则曰无所不可为。故弃君背父,无所不至者,由其性与用不相管也。”①(《释氏》,第3962) 朱熹认为,儒家之学,明“性”而率之,其“修道”皆根于此,所以“明性”与“修道”是一体;但佛教不是如此,由于佛教对“用”毫无用心,所以虽“识心见性”,但由于没有往下的作为,比如不事生产、弃君背父之类,所以说佛家是“性”与“用”两不管,所以说佛教之性为“空”。

综上,既然“心”是“空”,佛教言“心生万法”,那实际上就是“空”生万法;既然“性体”不是天理,不是仁、义、礼、智、信,不是天叙、天秩、天命、天讨,那么,“性”亦为“空”。所以,由佛教关于“心”与“性”的内容看,佛教本体论亦可视为空寂本体论:“惟其无理,是以为空。它之所谓心,所谓性者,只是个空底物事,无理。”①(《释氏》,第3934) 应当说,朱熹对佛教本体论的认知和批判,显示了其超群的理论水平。他通过对佛教“自私”原因的分析,揭示出佛教“自私”源自“以万物为空”的本体观;通过与老庄“无论”的比较,揭示出佛教“无”的更彻底、“空”的更纯粹;通过对佛教认识对象的寻找,推论佛教本体为空无一物;通过对佛教关于“心”和“性”内容之基本规定的考察,揭示出佛教所谓“性”、所谓“心”概无实际内容。我们不能不佩服朱熹的开阔视野和超群的逻辑思维能力。然而,我们或许不能为朱熹的“能言善辩”所迷惑。因为我们发现,朱熹的论证并没有向我们展示佛教任何关于叙说“本体”的基本文献。所以,如果要全面而准确地理解朱熹对佛教本体思想认知和评价的情况,我们有责任将佛经中叙述“本体”的文献做些展示,以比照朱熹的论说,观其准确度和正确度。

僧肇说:“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何则?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会而生,则未生无有,缘离则灭。如其真有,有则无灭。以此而推,故知虽今现有,有而性常自空。性常自空,故谓之性空。性空故,故曰法性。法性如是,故曰实相。实相自无,非推之使无,故名本无。”(12)(141) 根据这段话的意思,佛教中可称为“本体”的范畴有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等,其实还有涅、般若、如来藏、阿赖耶识等。而且,万物乃“缘会”而生,因而佛教本体论实际上就是一种缘起本体论。那么,佛教缘起本体论有哪些特征呢?首先,万法缘起,故无自性。佛教认为,世界万物的产生都是有原因的,彼为此缘,此为彼缘,而且彼此相即、圆融无碍。《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3)(《心经》,第157) 就是说,现象界的“色”与本质的“空”没有什么差别,从现象反映本质看,“色”自然就是“空”,从本质规定现象看,“空”亦就是“色”,二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由于物之存在皆由因缘规定,所以没有自性。《金刚经》说:“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13)(《金刚经》,第120) 所谓万物的真实自性,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真实自性,只不过是在语言上,如来称之为真实性。其次,物无自性,故为空幻。《佛性论》说:“汝说诸法各有自性不空,性定异者,是义不然。何以故?自性决定不可得故。决定者,离此泰近泰远八种不可见因外,若物定有,则应可见;若物定无,则不可见。譬如兔角及蛇耳等,以决定智依道理觅,决不可得,定永无故。诸法自性亦复如是,故知诸法无自性故空。”(14)(53) 针对“外道”说自性不空,佛教给予了批评。在佛教看来,一切法皆无永恒的本性,所以它的存在是虚假不实的,既然物的存在皆是虚假不实,所以说是空、是幻。《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3)(《金刚经》,第127) 《楞伽经》说:“一切法自性不生,是名自性空。”(15)(111) 其三,作为本体之实相、法性、法界、理之类,其与现象之关系,是“一”与“多”相即的关系,“一”中有“多”,“多”中有“一”。《华严经》说:“菩萨摩诃萨应如来身,一毛孔中有一切众生数等诸佛身。何以故?如来成正觉身,究竟无生灭故。如一毛孔,遍法界一切毛孔,悉亦如是。”(16)(148) 也是“虚”、“实”相即的关系。《楞伽经》说:“非幻无相似,亦非有诸法;不实速如电,如幻应当知。”(15)(148) 诸法如幻并非一无所有,也并不是实有诸法;诸法如电如光无自体性,所以说一切法如幻。也是“体”与“用”相即之关系。法藏说:“以事无体,故事随理而圆融;体有事,故理随事而通会。是则终日有而常空,空不绝有;终日空而常有,有不碍空。然不碍有之空,能融万象;不绝空之有,能成一切。”(17)(117) 既然佛教所谓“本体”是“法”(事)“性”(理)的合一,既然佛教所谓“本体”以“无自性”言“空幻”,既然佛教“本体”不舍“一法”,“虚”、“实”并造,以“体”含“用”,那么我们基本上可以接受僧肇的叙述:“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12)(145) 如此,佛教自然要反对“外道”的“断灭空”观。《金刚经》云:“须菩提,汝若作是念。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所诸法断灭。莫作是念。何以故?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13)(《金刚经》,第126) 可见,佛教本体论就表现形式而言,有些玄妙莫测,似乎不可言说;而且,佛教本体论的设计,也因学派不同而有异:有所谓法界缘起说、如来藏缘起说、阿赖耶识缘起说等。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佛教本体论所追求的是如何让众生得到解脱、如何使众生成佛。所以在佛教教义中,法性、实相、性空、缘会、涅、般若、如来藏、阿赖耶识等本体性范畴,是不可能等同“绝对的无”或“断灭空”的;所以在佛教教义中,其“本体”是不能“舍一切法”、不能“舍一切众生”的;所以在佛教教义中,其“本体”是要通过戒、定、慧等“下学”工夫得到落实和体证的。至此我们可以说,佛教本体论绝不像朱熹所理解的那样简单,是以“空寂”为本的本体论,是离本体、现象为二的本体论,是没有配置“下学”工夫的本体论,是没有实际作为的本体论。

注释】
《朱子语类》卷十七,《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周易传文白话解》,齐鲁书社1993年版。
《荀子集解·解蔽》,上海书店1999年版。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朱子全书》。
《孟子或问》卷三,《朱子全书》。
《道德经》,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朱子全书》。
《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二程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朱子全书》。
《心性篇》,《二程集》第4册。
(11) 《正蒙·乾称》,《张载集》。
(12) 《肇论》,《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一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
(13) 黄夏年主编:《精选佛经注释》,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4) 《佛性论》,台湾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版。
(15) 《楞伽经》,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版。
(16) 《华严经》,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版。
(17) 《华严经义海百门》,《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二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

(原载《福建论坛》2007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