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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育】博学的虞愚先生

20世纪70年代后期,“文革”结束,“学部”恢复业务工作,我在哲学所逻辑研究室搞中国逻辑思想史。我的头一件工作,就是搜集1949年以来的中国逻辑思想史论文。在这个过程中,搜集到一批公开发表的因明论文,“读来,令人新目;思之,余味无穷。”于是,我产生了单独编一本《因明论文集》的念头。带着这个念头,我头一次拜访了敬慕已久的虞愚先生。不久,虞先生正式调入哲学所。从此,我向虞先生学习因明,一块参加学术会议,一块写书。他是我的良师,也是益友。

在我的心目中,先生是少年才子,勤奋向学,诸多领域,喜结硕果。

(一)

先说佛学和因明。

先生自幼跟祖母学佛经,就对佛教产生崇敬的心情。在厦门同文中学读书时,他利用课余时间学习了梁启超、章太炎的佛学著作,不仅能领悟书中意蕴,还常常为之动情。1924年,先生15岁,母亲去世,他“痛彻心脾”,遂决然离开厦门,远赴湖北,入武昌佛学院学习。不久,祖母病逝,先生返回厦门。此时他对佛学更加笃爱,俟同文中学一毕业,就到南京支那内学院,师从欧阳竟无先生研习因明唯识之学。从此虞先生与因明唯识之学结下不解之缘。后来,他有机会在厦大为太虚法师记录和整理法相唯识讲演,受到法师赞扬。法师主动介绍先生到闽南佛学院兼课。先生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因明典籍,为他日后专门研究因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36年,先生的第一部著作《因明学》被列为大学用书,由中华书局出版,太虚法师作序。此时虞先生仅27岁。3年后,他的第二部因明著作《印度逻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出版了《中国名学》(正中书局,1937年),发表了《演绎推理上之谬误》、《演绎逻辑与因明》等多篇逻辑论文。

先生认为,思维的形式和规律具有全人类的性质。“印度因明、西洋逻辑、中国名学三者在各个历史发生过程中互不相谋,而所得的形式和规律,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同时,三者的“趋向有所侧重,进展也不尽相同”。[1]先生研究因明,也研究名学和逻辑,他强调将三者进行比较研究,从中发现三者的共同点,以说明思维的形式及规律具有全人类性;也发现三者的不同之处,了解各自特点,以期收到相互补充的效果。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学术界,熟悉因明、名学和逻辑的人都比较少,而先生三者兼通,又均有论著问世,更是凤毛麟角了。翻看先生的因明著作,我们看到,他将因明的重要概念都用逻辑术语作注,这就是因明和逻辑相比较的结果。

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因明沦为绝学的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初,先生认为因明是我国宝贵的文化遗产,对佛学和因明给予了特殊的关注。他和同行们一起抢救因明、弘扬因明,做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工作。下面简单罗列一些事实:

1980年,虞先生撰写了《玄奘对因明的贡献》一文,发表在刚刚创刊的《中国社会科学》上。

19822月,在东交民巷社科宾馆,虞先生作为一位老学者,和我们几位年轻的逻辑工作者一起座谈因明学科现状,探讨推动因明发展的思路,会后发出“抢救因明遗产”的呼吁,得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的重视,社科院用《要报》将这一呼吁报告给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陈云同志做了重要批示。

同年,先生招收了我国第一个因明硕士研究生。从了解考生情况,到出试卷,进行口试,他都亲自去做。几年来,他为研究生上专业课,请专家为研究生上基础课,指导论文写作,组织论文答辩,他事事躬亲,一丝不苟,表现了一位老学者对人才的渴望和对事业的高度负责精神。

1982年底至1983年春,虞先生在哲学所举办的因明和佛学讲习班上为来自北京、天津、山东、山西的30多位高校教师主讲因明发展史和《因明入正理论》等课程。他不顾身体有病,为了讲好每一堂课,常常备课到深夜,清晨又早早爬起来,乘公交车赶到所里。在课堂上,他神采飞扬,声音洪亮,有很强的感染力。

19838月,虞先生出席在敦煌和酒泉召开的全国首次因明学术研讨会,并任大会主席。他在开幕式上高吟:

燕南雁北群贤集,

握手敦煌喜可知。

绝学相期同发越,

高文何止闯藩篱。

由来后浪推前浪,

自是多师为我师。

玄奘法称遥可接,

冥探正理报明时。

给与会者巨大的鼓舞。先生在研讨会上作了《因明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的精彩讲演,用大量事实论述了中华民族的汉藏学者对因明的贡献。他用极鲜明的语言表达了一个重要命题:“不包括因明发展史的逻辑史不是完备的逻辑史;不包括藏传因明发展史的中国逻辑史不是真正的中国逻辑史”。这个论断独到而深邃!他还和与会者一起制定推动我国因明发展的具体措施。会上成立了因明研究工作小组,我之所以能接受担任小组组长,是与得到了先生的鼓励和支持分不开的。

1983年底,在“文革”后首次召开的全国古藉整理出版规划工作会议上,应李一氓同志的邀请,虞先生做了关于抢救因明遗产、推动因明发展的重要发言,引起很大反响。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抢救因明的意义,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破例用两期连载了虞先生和我合写的上万言的因明论文。

1985年夏,虞先生为哲学所举办的中外逻辑史培训班讲授因明课程,来自全国各地青年逻辑教师30多人听课。其中,有的人已成为我国当代因明研究和教育的骨干力量。

1986年,虞先生应邀为沈有鼎教授的因明博士生巫寿康指导博士论文《因明正理门论》研究。

1988年,虞先生患肺癌住院,他在病床上完成了重要因明论文《法称在印度逻辑史上的贡献》。

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七八年里,还主编了《中国逻辑思想史料·因明卷》,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撰写因明辞条。可以肯定地说,先生晚年为抢救因明做出了重要贡献。

(二)

次说文学和诗歌。

先生从小喜欢文学,诗歌。13岁时,他就能背诵《杜诗镜铨》,撰写对联,写诗填词。1932年,著名诗人陈衍(石遗)先生避乱到厦门,看见先生的书法和诗歌作品很是喜欢,遂以七绝见赠:

总角工书世已称,

更殷年少缀文能。

断章正好望吾子,

青眼高歌老壮陵。

先生喜之,立刻赋一诗奉答:

新诗见赠情深厚,

期许言辞不在多。

才可经纶守丘壑,

老逢危乱走关河。

早为南北东西某,

一付悲欢离合歌。

拟共拂衣江海去,

秋山迨递渺烟波。

陈衍先生对先生的奉答评论道:“第五句用檀弓语,极见浑成。”陈衍先生遂将此诗及先生的其它十多首收入《石遗室诗话》,并称先生的诗“不暇苦吟,自有真语”。

20世纪4050年代,虞先生先后在贵州大学和厦门大学任教。他除了讲授逻辑、因明课程,也开讲先秦文学史,杜诗研究,佛典翻译和中国文学等课程或专题,发表《变文与中国文学》,出版屈原作品研究成果和《杜诗初探》,刊出自选诗《北山楼诗集》。晚年在病榻上完成《虞愚自写诗卷》。

先生是如何走上文学、诗歌道路的呢?20世纪40年代,他在一篇文章中是这样说的:“愚少好讽诗而学在撢理,既无所专执,性又躁率,不能雕肝镂肺以成精诣。然自度人生情感与理智须各得其当,专事科学探讨,缺乏艺术修养,必无乐生之趣,故剖析名理之余,亦学为诗”。[2]

先生通过多年来对诗歌的学习和写作深切地感语到,要创作一首好诗,必须具备大、深、新、雅四个要素,分割不得,缺一不可。所谓大者,是说写诗不能托诸空言,必须立乎大旨。所谓深者,是说诗作要反映社会的基本矛盾,把基本矛盾反映得最尖锐的诗歌,往往是最成功的作品。所谓新者,即要把握和充分体现时代精神。所谓雅者,是说作诗要讲究完美的艺术形式,“密咏酣吟”,达到“拂拂然与喉舌相习。” [3]先生说,他一生赋诗,就是沿着大、深、新、雅四个标准而努力的。

先生在一篇自序中还说:“凡人境遇迫于外,情志郁于中,必积极发之而反快。故诗歌之道,亦不出内观外游二途。”由内观言,不必多阅世,阅历愈浅由性情愈真,天趣愈长。由外游言,不可不多阅世,阅历愈深则经验愈丰富、思力愈精透。作者随其所嗜,自择一途,为之既久,必有可观。[4]这应该是先生作诗的经验之谈。

(三)

再说书法。

先生从小喜欢书法,念中学期间就临摹了《三希堂法帖》,还曾经鬻字助学。大学期间,先生来到上海,课余携所临《三希堂法帖》遍访名家求教。于右任先生看后在临本上题词:“佛家道家造像之传于今者,因其此修养者深也!竹园弟以青年而精研佛学,作书复有天才,勉之勉之,他日皆当大成也。”刘海粟先生为临本题“美在斯”三个字。书法大家曾熙看了临帖后,指出碑帖的要义。在名家指导下,先生遂由帖转入汉碑和魏碑的临摹。

1926年,年仅17岁的虞先生应邀为厦门“五洲大药房”书写巨幅招牌,一时名噪全城。19岁时为南普陀寺书写碑刻,迄今尚存。1936年,他以书作文天祥《正气歌》参加全国美展,受到书家好评,后被收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法卷中。次年,虞先生撰写的《书法心理》一书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于右任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1947年,赴台湾讲学并举办“虞愚书法展”。同年,虞先生参加在上海举行的全国美展,以“辉光天在抱,钩索月窥椽”楹联一幅获一等奖。1985年,虞先生两次访日,参加“日中青少年竞书大会”,任大会审查委员会中方委员,作“中国书道之艺术”专题讲演。1989年出版的《虞愚自写诗卷》,既是他的诗集,也是他的书法集。

先生一生以书为乐,并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是他从不孤芳自赏,更不挟技傲世,凡有向他求字者,总是“有求必应”。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每年都要一块参加学术会议,而每次开会,他和欧阳中石先生都要为众多求字的同行加班加点挥毫献墨宝。记得1980年在大连,先生竟为一位同行写了十多幅字。对于老朋友,他还常常送字上门。我就珍藏先生的对联、中堂、扇面佳作多幅。我不懂书法,但我很喜欢先生的字,在婀娜中有冲劲,于疏落中见连贯。整体观之,平静而淡雅。品先生的字,我常常想到弘一大师,想到弘一大师的字。不论是字体,还是布局,先生的书法作品似乎都有弘一大师的影子,充盈着佛家之气。

先生每次作书都十分认真。你看他,铺纸染翰,略作思索,遂悬腕落笔,笔笔有法度。他竭尽全身之力,字字顿作铿锵,收笔时因内力所至呈跳跃状,传达出一种蓬勃的精神和美感。所以,有人说,看先生作书是一种美的享受。

先生的字迹流传很广,不仅海内外的儒者名人收藏,在一些城市的文化馆所、各地的佛门寺院也随处可见,拥有众多的欣赏者。

先生晚年谈到对书法的认识。他说,自己18岁以前曾将《三希堂法帖》全部临过,19岁在上海读书,遍访名书家求教,遂由帖转入汉碑和魏碑的摹临。他认为,中国的方块字,之所以能够与绘画、雕刻、建筑、文学等并列,成为艺术品,是“因为它本身具备刚健和婀娜两种美。碑主要是表现刚健之美,帖主要表现婀娜之美。”中国书法的美学思想,从碑和帖完全可以体现出来。先生常用“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两句诗来解读书之刚健与婀娜。他说,“北碑以刚健胜,写大字要有骏马开张刚健气概;南帖以婀娜胜,写小字要有杏花冲逸婀娜神韵。”但“碑也有偏于柔美、帖也有偏于刚美的,不能一概而论。”比如,高山峻岭是属于刚美的,流水涟漪是属于柔美的,但李太白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就表现了奔放的刚美。先生用笔追求刚柔相济,巨细相间,神态飞动。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中同时反映出或暗示着自然界的各种形象。当然这些形象在书法里不是事物的具体描绘,而是情景交融的意境。[5]

(四)

先生一生成就斐然,却十分谦逊;他是诸多领域里的大家,却对青年后学百般提携。

我第一次拜见先生,就是向他请教因明。去之前,我心中还有点“打鼓”,等见了面却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他热情洋溢,谈锋甚健。当得知我是向他求教因明的,便从因明的ABC,讲到研究因明的意义,再讲到“文革”中因明的亡绝,……为我上了一堂简明生动的因明启蒙课。我告诉他想编一本《因明论文集》,收入1949-1979年公开发表的因明论文。他立刻表示赞成,给了我很多具体的指导,还主动为我提供了一些因明论文索引,使我增强了编辑《因明论文集》的信心。

从此之后,我做的凡与因明有关的事情,都要向虞先生汇报,求援;我写的凡与因明有关的文章都要送给先生审阅、把关,有的他还帮我修改。上个世纪80年代中,先生与另外两位老先生主编《中国逻辑史资料选·因明卷》,请沈剑英、杨百顺等5位学者对窥基的《因明入正理论疏》作注释,当八卷注释稿集中到主编之手时,先生由于过分劳累突然病倒了。为了不影响出版计划,他要我代他统稿。开头我不敢接,他就不断地鼓励我,最后我勉强地接了统稿工作。当我遇到有拿不准的地方,就请先生审定,他都仔细地帮我修改、定稿。这次统稿的过程,也是我系统学习因明的过程,收获良多。

先生的谦和与提携后学,倒使我有点“胆大妄为”了。他的一篇题为《因明的基本规律》的论文是1950年写的,文章开头的一节,在当时是很有必要的,而在上个世纪80年代看则是可有可无。在编《因明论文集》时,我决定删去这一节。当我把删节后的文稿送给先生过目时,他不但没有不高兴,反倒称赞我删得好。1983年开完全国首届因明学术讨论会后,哲学所领导对因明更加重视,决定请先生为《中国哲学年鉴》写篇因明专论。先生遵命撰了一文,所领导看后提出了修改意见。当其时,先生恰要去福建开会,所领导与先生商量,让我代为修改。现在我已记不清修改的具体内容了,大概是在如何推动因明发展方面补充些具体意见。此文后来以《开拓因明研究的新局面》为题刊在《中国哲学年鉴》(1984)上。后来,我多次陪伴同行们去拜访先生,每当我向同行介绍先生是我老师时,他总是立即补上一句:“刘兄也是我的老师,修改文章的老师”。先生是著名的因明学家,学养深厚,文笔又佳。我为他改稿,诚惶诚恐,然而他并不计较,可见其胸怀宽广,品格高尚。

先生还多次给我讲书法,教我练字。他说从我的钢笔字看,我应该学王羲之。为此,他专门给我买了《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几天后还给我送来了毛笔和红土。他告诉我,用清水把红土化开,毛笔醮着红土在报纸上写,每天写几张,天长日久就可以写成。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刚写了几天,他又请厦门篆刻名家王守祯先生为我刻章。可惜,我练的时间不长,没有坚持下去,辜负了先生的雅意和期待。

从前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先生的一生,既爱抽象思维,又不薄形象思维,在因明、逻辑、名学、哲学、佛学、文学、诗歌、书法诸多领域里均有重要创获,为我国学术和艺术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先生认为,“科学求真是理智边事,艺术求美是情感边事。执其两端,性质迥异;合其两端,树立一圆满之人生,犹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分割不得。” [6] 1989先生去世,我受托撰写《虞愚教授生平》,特别引了上面这段文字,以说明虞先生人生之圆满。

【注释】
[1].  参见刘培育主编《述学昌诗翰墨香》,甘肃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2].  参见《述学昌诗翰墨香》,第3页。
[3].  参见《述学昌诗翰墨香》,第5页。
[4].  参见刘培育主编《虞愚文集》(第三卷),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2页。
[5].  参见《述学昌诗翰墨香》,第6页。
[6].  参见《述学昌诗翰墨香》,第78页。

 

(原载《学问人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