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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贵】杨简释《论语》抉微——以《论语》中部分文本为案例

在中国儒学史上,解释《论语》是儒者们表达对儒家思想的理解、丰富发展儒家的思想基本途径之一,因此,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看到千姿百态的《论语》解释。杨简的《论语》解释就是那千姿百态的《论语》解释中的一种,而且是光怪陆离的一种,是别具一格的一种。这里选择部分杨简关于《论语》的解释例案,以一睹杨简解释《论语》的风采。

一、释“知识”

《论语》中有许多关于“知识主张”方面的文本,就一般情况看,孔子强调通过接触事物获得知识、通过努力获得知识、肯定经验知识的价值,但杨简对《论语》中关于“知识主张”文本的解释却并不怎么循规蹈矩,而是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1.“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

这段话通常的解释是:“我有知识吗?没有啊!有一位老农问我,我什么都不懂啊!但是,我可以从他提出的问题的各个方面进行思考,然后把我的想法告诉他。”那么,杨简是怎样解释这段话的呢?杨简指出,孔子说的“无知”,就是圣人的“真知”,而圣人的“真知”,就是“无知”。因为,如果以为圣人之“道”可以被认识的,那就等于说圣人之“道”不过是知识而已,不过是事物而已;可是,圣人之“道”既不是事物,也不是知识。所以,求圣人之“道”,不能以“可知”为标志。但是,无论是认为圣人之“道”是可知的,还是不可知的,都不曾离开知识,只是因为圣人之“道”中有不可知的“知”而已,不是真的无知啊!圣人所谓真无知,不是智识所能达到的领域,不是“知”或“不知”所能穷尽的领域,质言之,就是“心”而已。这个“心”不是“知”,也不是“无知”,只要你明了这个“心”不是“知”或“不知”所能达到的,这就叫“真无知”。如果没有求得这个“心”却寻找“无知”,那就会更加无知;而越想多知,就好比除去一重障又添加一重篱,不如让“心”静止休息,不要作为,这个“心”自是精妙而不可测度,不只他人不可测度,我们自己也不能测度。

可是,孔子讲的“无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从常识的角度看,孔子不可能是没有知识的人,所以,他讲“无知”肯定不是说自己没有知识。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做如下几种解释:其一是孔子谦虚。结合“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知识是有限的,普通人所知道的事情,他孔子不一定知道,所以说“无知”。其二是掌握知识的方法比掌握具体的知识更重要。结合“我叩其两端而竭”,就是说,普通人问的具体的知识问题孔子可能不知道,但孔子可以通过方法来解答它,有了方法并不一定需要对所有的知识都了然于心,这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无知”。其三是“道心”的获得不依靠知识。孔子主仁德,认为仁德是本我的、内在的,也是无所不通的,因而无须通过知识去获得,所以说“无知”。而杨简的解释显然属后一种模式。

2.“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子路,我教给你对待‘知’和‘不知’的态度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应诚实面对,这才是真正的智慧。”但杨简的解释与此不尽相同。他说,如果有人以“不知”为“知”,那就是掩饰他的话来欺骗别人,本来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当然不能是真知。因为不是真知,所以,诘难起来就会被逼到穷途末路,利用起来就会难以为继,而且似是而非,似明而昏,似真而伪。因此,以这种“不知”为“知”,还不如不知更好。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没有某种知识,就不会将假的看成真的,就不会将昏暗看成光明,这也算是知“道”的人。因此,虽然没有某种知识却可以认为是“有知”,而且离进于“真知”不远。概括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诚实无欺,无思无为,这就是“道”。因此,孔子所以要讲“不知为知”,是因为圣人之“道”不远离人的,人所立的“道”而远离人,就不可以为“道”。其实,心的精神是圣洁无瑕的,忠信就是大道,都是平常实直之心,它们没有形状、没有体积、没有边际,变化云为,无思无为,这就是“不知为知”。

二、释“德行”

《论语》中记载了丰富的道德方面的语录,这些语录对提升个体道德水平都产生了积极性影响。杨简对《论语》中关于“道德”条目的解释,虽然传承了孔子的基本精神,但还是有他的特殊性。

1.“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这就句话通常的解释是:“用道德治理国家,自己便会象北极星一样,在一定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绕它而行。”杨简显然也是主张以德治理国家的,不过他对这段话的解释,与我们熟悉的还是不太相同。杨简认为,孔子“为政以德”就是讲为政之道无不出于德,概括的尽善尽美、简易明白。后世人不能理解孔子的意思,不懂孔子所讲的“德”,只熟悉它的名称,不能明白它的道理,认为“道”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诸如法令、礼乐、任选、赏罚、兵财等,可是,这些只是“德”的散殊而已,如果将它们理解为“德”之外的无穷之事,那就表明既不知道什么是“德”,也不知道什么是“事”啊!

那么,“为政以德”是什么意思呢?杨简说,如果政事不由“德”出,就不是德政,不以德行政,不以德治政,势必导致国家危乱;如果法令不由“德”出,势必遏制民众之善,催长民众之不善,而民众本有之良心必被贼害;如果礼乐不由“德”出,礼文不足以导民心之正,反起生民心之伪,音乐不足以导民心之和,反而感民心之淫;如果任选不由“德”出,贤能与不肖颠倒,贤能者受屈,不肖者得势,如何治理好国家社稷?如果赏罚不由“德”出,赏以行一人之私,罚也以行一人之私,赏罚不公,何以正人心?如果兵财不由“德”出,必导致将领不肖而士兵怠惰,兵弱财匮,如何去赢得战争胜利?概言之,如果国君不能表现出本有之“德”,想获得政治上的成功是不可能的。因此,汉、唐治绩既然有可称道的地方,说明汉、唐时期的君主并不是完全没有彰显他们的德性的。杨简进一步解释说,德之在人心,每个人都拥有它,并不是只有君主才有,只能说圣人先觉悟到我们大家都有的这个善心罢了,所谓“得其所同然”,讲的就是在“德”方面大家是一样的。天下人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总,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君之有德,那么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自举,好比流着的水有它不尽的源头,还用担心断流?好比树木有它深厚的根须,还用担心没有枝叶?

2.“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他老人家(孔子)的学说,只是‘忠’和‘恕’罢了。”不过,杨简的解释与此有很大不同。他认为,将“忠”理解为流而不息,将“恕”理解为万物散殊,都是没能理解曾子的意思。为什么?所谓“忠恕”,只是讲孔子之“道”在心中,不在心外,如果不断地求索这个“道”的话就会没有止静,不断地探究这个“道”的话就会没有尽头,因此,曾子为什么知道孔子的“道”全在“忠恕”二字呢?是因为他对孔子的“道”已经了然于心,洞彻无疑啊!

扬简指出,事实上曾子也曾以为孔子的“道”就是孝悌、就是事亲,并且把“事亲之心”与“他人之心”分开,认为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当他接触到孔子“一以贯之”教导的时候,便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了。原来被他视为决然不同的两个东西,现在都成了“一”。所以,“忠恕”之心就是孝友之心,就是事亲之心,它们是“一”不是“二”,是通而无间的。孔子之“道”就是日用庸常,是简易平直的。就如孟子所说,这个“道”在近不在远,在易不在难,所以,没有必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求索。“道”就是“仁”,就是人心,非常直接明白,毫无隐情。明白尧舜之“道”出于孝弟,就应明白孔子之“道”出于忠恕,明白尧舜之“道”不出乎徐行后长之间,就应明白孔子的“忠恕”本来就出于众人的日常生活,所以说简明平易。什么叫做“一贯”?杨简认为,日用庸常就是“道”,此“道”贯通于日用庸常而为“一”。“忠恕”之心普遍地存在于天、地、万物、鬼神之间,换言之,天、地、万物、鬼神,因为“忠恕”而成就它自己。自不可有差异的观念去看,天之气、地之形与万殊之不可胜穷,与人位于天地之间,都同体而异形,同机而异用,好比人的耳目鼻口手足而一身,也好比木之根干枝叶华实而一木,顺是而推开,就是仁、义、礼、智,曾子称之忠恕,又称之孝,子思称之“中庸”,又称之诚,实际上是“一”。但有些人就是不能领悟“一以贯之”的意思,做些多余的解释。比如子思讲“忠恕”违“道”不远,这种说法是有害于道的,因为“忠恕”就是“道”,怎么可能在“道”的外面呢?再说了,如果以为“忠恕”是违背“道”的,那怎么去“一以贯之”呢?再如程颐解“一以贯之”之“一”,竟然有“‘一’多在忠上、多在恕上”之说,而且认为应该多在“忠”上。杨简认为,这种解释特别蔽窒,根本就没有理解“一以贯之”的本意,而所谓“体认”,正表现程颐用意积力的状况,可是孔子并不教导人体认啊!为什么有人不能明白“一以贯之”的意思呢?所谓“夫子之道,所以愈昏昏于天下,乾坤易简之理,所以戛戛乎始返而为难”。杨简认为,一是因为有些人看贱自己,以为自己不可能识得孔子之道,那只是圣人的事情,而他们平时又嫌于妄虑纷纭,恶习深固,织织藩篱,层层限制,将自己置于孔子之道千里之外;二是因为有些人受困于己私,囿于所见,夺于其形,执于其名,断然认为天地必不与他相似,万物必不与他一本,心体之间,其喜其怒,其哀其乐,以及语默意虑,少壮衰老,都不能统一,那自身之外纷杂的天地万物又怎么可能统一呢?

因此,忠恕之心是每人都有的,没有圣凡之别。有些人之所以不能觉悟到这个“道”,就好比他晚上肚子饿了寻找食物,可是蜡烛灭了,他竟然与蜡烛对坐一晚而不知道点燃蜡烛寻找食物,他怎么可能得到忠恕之“道”呢?杨简甚至认为,“道”就是“一”,“贯”也是多余。因此,曾子并未完全觉悟。

三、释“生死”

《论语》中有许多关于人生哲理的话,对人生行状、人生态度、人生价值,都有许多非常精彩的观点。杨简对《论语》中关于人生语录的解释也显其特别之处,这里展示两例供读者研读欣赏。

1.“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叶公向子路打听孔子的事情,子路没有回答。孔子知道这件事后,便对子路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老师这个人啊,发愤学习,时常会忘记吃饭,高兴起来会忘掉忧伤,以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老了。”这段话应该不是很晦涩,而杨简的解释很有自己的特点。他说,发愤忘食,竟然如此用力,我不敢想象是如何用力的?乐以忘忧,我也不敢想象所乐在何处?至于连自己变老了都不知道,我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杨简说,发愤读书,应该不能说有什么可乐的,当今圣人都以天下人所乐为乐,但这又有时间性,当今圣人却要以此乐终老,这个意思,圣人自然知道。自孔子以来,历经几千百年、几千万人,都敢说不知乐天下之乐。没有知识的人自然不知道,有知识的人也不知道,如果可以得到并知道天乐,那就与思虑无关。如果可得而知,则与思虑无关;因为不离于思虑的话,就必然有起有止。思虑发起便知道,但思虑停止,就不得而知了。这种“知”还不能维持一天的时间,更何况一辈子呢?所以,不会有以发愤读书为快乐一辈子的事啊!所以应当知道,“发愤忘食”并不是用人力,“乐以忘忧”指的是天乐。人心是可知的,但“道心”是不可知的;人乐是有尽头的,但天乐无尽头的;可知的东西,在时间上有长短;不可知的东西,则前无端绪,后无终止。而且,喜怒哀乐、今日明日、生与死,都是“一”,概无差别,自然是“不知老之将至”了。孔子都不知道“老之将至”,后人怎么可能知道呢?孔子所知道的,就是“心”而已,而孔子所认得“心”也是我们自己的“心”,古今没有二心,文王之不识不知,颜子之如愚,子思之无声无嗅,孟子之圣不可知,都是这个“心”,古今不容有二心。

杨简说,发愤忘食的人没有见过,哪还有谁能快乐到连忧愁、忧患都忘记的呢?发愤忘食的人没见过,又有谁能乐以忘忧呢?孔门中有所谓孔门之日月至者、三月不违仁者、舞雩咏归者,可以说是乐以忘忧,但曾皙鞭挞曾子几于死,怎么可能有发愤忘食之学呢?颜回短命,也没有好学到日至、月至程度的人。因此,虚明澄然而精一纯明,至于不知老之至,只有孔子一人罢了。孔子只讲发愤,不讲为什么发愤,那么,发愤是什么意思呢?孔子只讲乐,不讲为什么乐,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只好接着说,不知老之将至。哎呀,说得妙极了!假使通过发愤而达到“道”的境界,那么这种事简单可说,用不着孔子,孔子不是这个境界;假使所乐的东西的意思是可说的,那么也用不着孔子,因为孔子根本就不是这个境界。孔子曾说,我有知识吗?没有知识啊!孔门弟子往往都以为孔子真的没有知识,所以孔子才告诉他们,我讲“无知”是因为,人心就是道心。孔子说的这个“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它的变化云为,虽万种不同,如水镜之毕照万物而非动,如日月之普照万物而非为,世人取其名为“心”;这个“心”无所不通,就是说像道路那样四通八达,没有任何障碍,人人都由这个“道”通行,既没有可以被抓住的实际之物,也没有可以被指称的具体之事;因此,是“无知”。而“愤”,就是愤己,道德未纯才发愤,融融纯纯,非思非为,所以会忘食,这种境界只有那些亲自实践的人才能体会得到。这种无思无为之妙,当然是无始终、无今古,自然也就是“不知老之至”啊!

2.“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子路问事奉鬼神的事。孔子回答说:‘活着的人还不能服事好,怎么能去服事死人?,子路又问关于死的事。孔子回答说:‘生的道理还没弄明白,怎么可能弄明白死的道理?’”对此,杨简的解释又有新招。杨简说,人鬼、生死其实就是一,这是人道的极点,贯通三才万古。分开说有所谓鬼、神,合起来讲就是“一”。孔子说过,人是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说过,天地之道,作为物只是“一”。天是人的清明,并不仅仅是人的魄气归于天,地是人的博厚,并不仅仅是人的体魄复于地。就是说,天地人的合一,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合一。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易传》说“范围天地”,《中庸》说“发育万物”,何止是圣人如此,事实上人人如此啊!只不过是圣人先觉悟到我们大家共同的善心而已。

德性无所生,怎么会有死呢?因此说生死、天地、万物是“一”,没有二道。这个道理非常清楚明白,不需要急于在庸人面前说出。只能说,不能把人事奉好,怎么可能把鬼事奉好?不懂得生的意义,怎么可能懂得死的意义?所以,应该先事奉好人,才可能事奉好鬼;先把生的道理搞懂了,再去搞懂死的道理;或者,应该把重点放在现世的生活上。因此说,合“鬼”与“神”是教化最高的道理和方法。杨简进一步说,人的骨肉腐烂之后为野土,这就是“我”的地,但它的气蒸发上扬而为昭明,这就是“我”的天,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这个地,都有这个天,天地精妙所在,就称为鬼神。比如说“祖”和“考”,圣人为了让人民知道祖考之精神是永恒的、不会泯灭的,于是创造祭祀之礼,并建造宫室作为庙堂,设立宗祧以确定远近亲疏的秩序,根据人心之所向,以教化人民返古复始,追思祖考,不要忘记他从哪里来的,这都原于本心之孝。在这个基础上,又形成两种礼:其一是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显现,这是报气,气就是神,这是教导人民返本归宗,以通祖考之神;其二是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斋酒,加以鬰鬯,臭阴所达,这是报魄,魄就是鬼,这是教导人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可见,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不是非常明确的吗?只是某些人自以为“二”而已。因此,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以敬发情,竭力从事,不只是践行道心之孝,同时也用以教化万民。在杨简看来,生死鬼神是没有分别的,它们本来就是“一”;而且,这种合一对于儒学而言是制礼祭祀以教化之根据。杨简从儒家宗教祭祀、礼仪展开对生死合一的解释,是切合儒家思想实际的。

四、释“践仁”

“仁”是《论语》中的核心概念、核心思想,孔子强调“仁”是本我的德性,是否有“仁”的信念、是否实践“仁”,完全是主体自我行为。杨简对《论语》中关于如何实践“仁德”语录的解释,特别表现出创造性。

1.“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抑止自己,使自己的行为合乎礼,这就是仁。一旦人们都能使自己的行为合乎礼,天下人也就都归于仁了。实践仁德,完全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还用得作别人帮忙吗?”但杨简的解释可谓别出心裁。他说,训“克”为“胜”,不一定是孔子的意思,而从颜回的气质和他实践的安平乐道之学看,他即使有过错也是微不足道的,并不需要“克服”以胜出。从《诗》、《书》记载看,大多释“克”为“能”,而孔子又说“为仁由己”,既然是为仁由己,即完全是主体自己的作为,自然无需“胜己”。让人遗憾的是,几千年来,正确理解“克”之真义的人少之又少。自己本无过错,与天地万物为一,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凡人与圣人一样都有这样的心、这样的能。颜回劳困于钻研,想跟随孔子问道却不知道从何下手,这表明颜回仍然认为“道”在身外。孔子便教给他至易至简之学,即“克己复礼为仁”。“礼”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人自有的,有了礼,人心便有所安。所以“复礼”不过是回到本有的状态而已。“复”也并不意味着做什么额外的行动。根据“礼”在我心的观念,就可范围天地,天下人必然归于“仁”。所谓“由己”,就说明“仁道”在我。颜回虽然领会孔子的教导,但又疑心有条目之事,孔子又教导他“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所以,不过“礼”而已,没有别的事情。而“礼”乃是道心发见于文,乃心之自有,虚明无我,无私可克,因此守仁之道,不过豢养而已,不必外求。孔子发愤忘食,用的不是思为之力、不是知识之力,觉悟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2.“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论语·里仁》)

这句话通常的解释是:“我不曾见到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德的人。爱好仁德的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厌恶不仁德的人,他行仁德,只是不使不仁德的东西加在自己身上。有谁能在一天使用他的力量于仁德呢?我没见过力量不够的。大概这样的人还是有的,我不曾见到罢了。”那么,杨简又有什么精彩的解释呢?杨简说,颜回用力与别人不同,他人用的是意、必、固、我之力,所以最终是不够的;如果用的不是知识之力,所以不会不够。比如,孔子所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是至理之言。为什么这样说?所谓“造次颠沛”,就是坚信不可置意、必、固、我于其中,就是坚信忠信即我之道心。再如,孔子所谓“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就是勉励学者用力于仁。志于仁,用力于仁,但这个“用力于仁”,就是必须不处不以“道”得来的富贵,不去不以“道”得来的贫贱。

孔子为什么说没有见过“能坚持一天用力于‘仁’的人”呢?杨简说,有人虽已闻道,但不精不一,怎么可能不用力?但这种力不是“思为”之力,所以孔子说未曾见过;力不足的人很多,原因在于他们不知“道”,想用“思为”之力,那自然是会感到力不足的。孔子与别人不同,他已得道,道心无思无为,好比日月之光,普照万类,因而他的“力”从没见过不足的情况。从常理上讲,“道心”都是明朗透彻的,只是由于旧习熏染,所以必须用力去恢复,不到精熟的程度,就不能停止用力。长期坚持用“思为”之力便可走向精纯,走向泯然无际。就是说,开始还是需要“思为”的,但却是至平至易,过失之泯灭,如雪入水,道心发光,如大阳洞照,无拟议,无渐次,不可度思,自然没有力不足的麻烦。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用力”,也是孔子本人之“用力”。但小人总是用力不足,原因在于小人荡然无忌惮,以为不需要用力于“仁”。可是,“仁”不是仅仅知晓就可以的,更重要的是实行。果核中之所藏叫做“仁”,它无思无为,但却有发生的能力;仁道也是如此,圣人可寓教于百物万事,它的旨趣是微妙难测的。冉求跟老师孔子说,我并不是不喜爱老师的“道”,实在上是力不足所致啊!孔子则告诉冉求说,那些讲力不足的人,是中道而废,是自己停止不前进,你冉求就是这样一个人。可见,孔子根本就不认为有力不足的情况,都是自己停止才如此。为什么呢?“道”是无所不通、无思无为的,不是人自阻隔、自起意,怎么可能力不足呢?因此,孔子所讲“力不足”,不是说学道之人在求“道”过程中有“力不足”的情况,而是讲徒步远行中“力不足”的情况,徒步远行而“力不足”,自然会半途而废。

五、几点启示

如上所展示的是杨简对《论语》解释的片段,透过这些片段,杨简对《论语》解释特点已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概而言之,主要有如下几点:

1.解释的生命基础——道心的滋润

解释是一项综合性、创造性思维活动,但精神是解释活动的根基,就是说,任何一种解释行为或实践,尽管有语言、语法、修辞、逻辑、文化、历史、知识等各种元素,但决定解释性质和方向的是贯注其中的精神生命。那么,杨简解释《论语》的精神生命是什么呢?为什么释“无知”为“无思无为”,因为他认为孔子所要知的是“道心”,而“道心”是不需要或无法思虑的。为什么说“以不知为不知”是“知”呢?因为“以不知为不知”是诚实态度,此态度就是“道心”,而“道心”就在身边,就在眼前,无需求知,所以“不知即知”。为什么说“为政以德”?因为“德”即“道心”,其含万有、行万事、造万物,概由“道心”出。为什么说“忠恕”是一?不是这里有个“忠”,那里有个“恕”,也不是“忠”、“恕”有多少之分,二者是“一”,因为都是“道心”。为什么“发愤忘食”是无思无为?因为思为性的“发愤忘食”是有起止的,有起止的“发愤忘食”是无法体悟道“道心”的,所以“发愤忘食”是无思无为。为什么说“生死一如”?因为德性无所生,怎么会有死呢?因此说生死、天地、万物是“一”,没有二道。为什么说“用力于仁”不是知识思维之力?因为仁即“道心”,而“道心”是靠体知去把握的,是靠实践去力行的,因而它不是知识思维之力。可见,杨简《论语》中对所有范畴、命题、观念的解释,都是围绕“道心”而展开的,“道心”是他所有解释行为的原则,是他所有解释结论的根据,质言之,“道心”是杨简解释的生命基础。因为有了“道心”这个生命基础,杨简的解释实践才充满生机,才生意盎然。

2.解释的精神方向——德性的伸扬

不是所有解释实践都会明确宣告它的方向或目标,因为有些解释主体并在意其解释实践的“社会效应”,但任何解释实践都必然有它的目标或方向。那么,杨简解释《论语》的方向是什么呢?杨简解释“无知”时指出,孔子所讲“无知”,肯定不是一般知识的无知,因为这不符合常理,那么,“无知”之于什么才合理呢?杨简认为之于“道”才合理,因为“道”无方体、无味色,是先验的,因而无需感知。杨简解释“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时指出,一个人如果能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说明他有一种诚实的态度,而诚实的态度就是“道”,因此,圣人之道就在眼前,先天自得,无需求索,这就是“不知为知”。杨简解释“为政以德”时指出,由于“德”外无物,德含所有,“德”是万事万物万行的源头,只要做到“德”,纲举目张,百行无忧,百事俱举,所以可以说“为政以德”。杨简认为,“发愤忘食”,不是指以人力,而“乐以忘忧”是指天乐,都与思虑无关,因为孔子讲“无知”是因为人心就是道心,这个“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无所不通,就像道路那样四通八达,没有任何障碍,在这个境界,自然是“不知老之将至”。可见,杨简对于《论语》文本的解释,所指的方向是德性生命,他将《论语》中所有言说都置于道德语境之中,使其对《论语》的诠释完全按照德性生命开展,从而使儒家道德精神与智慧通过诠释得到传承和伸张。

3.解释的方法技巧——实践的证据

解释本来就是一种阐明文本意义的方法,但阐明文本意义的方法又多种多样,不同解释主体所用方法既可能是相同的,也可能是不同的。杨简解释《论语》的方法有一特点很值得关注,那就是,他解释一个概念或命题时,不是就这个概念或命题本身进行推论、演绎,而是设计一种实际的行为,告诉你,所要解释的概念或命题之意义就在这种实际的行为中。我称之为“以行明义”。比如,他解释为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以叫“知”,是因为一个人如果在生活实践中能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说明他有一种诚实的态度,而诚实的态度就是“道”,而这个“道”就在眼前,先天自得,无需求索,这就是“不知为知”。又如,为什么“发愤忘食”不是指思维之力?因为如果是思为之力,没有人能做得到,他举“曾子被鞭、颜回短命”为例,因而“发愤”是“愤己”,即道德未能而使之纯,“忘食”就是无思无为。同样,“乐以忘忧”是指天乐,不是指感性、思为之乐,因为生活中没有人能做到“高兴起来忘记忧愁”到“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时间太久,那是不可能的。“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无思无为,只有对“道心”的体悟,才可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到不知老之将至”。再如,解释“用力于仁”,认为这个“用力”不是用知识思维之力,因为它是一种道德行为:不处不以“道”得来的富贵,不去不以“道”得来的贫贱。就是说,杨简之所以能将“用力于仁”解释为“不是用知识思维之力”,就是因为“用力于仁”实际上是一种具体的道德行为或道德实践。可见,在杨简解释《论语》的实践中,存在一种“用实际的行为解释概念或命题意义”的现象或方法,这是很有趣、很值得研究的现象。

4.解释的成果面相——知识的驱逐

杨简对《论语》展开解释,其生命基础的确定、其精神方向的开展、其解释方法的应用,完全可以得到尊重。但这种尊重并不意味着可以放弃对杨简解释《论语》实践的检讨。这里所谓“知识的驱逐”,也不是说杨简主观上对知识持有歧视的态度,而是透过杨简诠释文本,顺其思维方向,推论其在知识论上的影响。杨简认为,孔子所讲“无知”是针对“道”而言的,因为“道”无方体、无味色,是先验的,因而无需感知,无需接触事物。本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知识态度问题,而且得到孔子的肯定。可是,杨简却说之所以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真正的“知”,乃是因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一种诚实品质,是“道”,如此就意味着“道”在眼前,无需求索,无需用力,自然就是“不知为知”了。孔子说自己是“发愤忘食”的人,由此看来,孔子应该是个很勤奋的人,当然既可指知识,也可指道德,联系孔子的好学品性,指“知识”方面的勤奋没有问题。但杨简认为,“发愤”是“愤己”,即道德未能而使之纯,“忘食”就是无思无为,就是说,“发愤忘食”与知识无关。可见,在杨简解释《论语》的文本中,“道心”是其解释的根据,德性是其讨论的唯一内容,也就是说,当杨简意气风发地以“道心”言说概念或命题的时候,当杨简的人文世界为“道心”所滋润的时候,它却关闭了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那就是科学知识的世界。因此,无辜的《论语》即便有关于“知识”的内容,也会因为杨简确立的德性诠释方向而被悬置,从而“知识论”问题在其解释《论语》的实践中遭到驱逐。

(原载:《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03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