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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江】亚里士多德的contemplation初探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一开篇就说:人的各种实践行为,其目的都是为了寻求善,而“幸福是最高的善”,我们应当“把幸福看作人的目的”,于是我们同样可以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追求幸福。那么什么是幸福呢?亚里士多德认为绝大部分普通人把幸福(happiness)等同于感官的愉悦(pleasure,他们所过的是一种感官享乐的生活。除感官享乐的生活之外,还有另外的两种生活方式,即政治的生活和contemplation (“玄思静观”的)生活,政治的生活是一种追求名誉的生活,依赖于别人赋予名誉,而享乐生活追求肉体的快乐,依赖于外物的被给与,二者皆依赖于他物而不完善,只有contemplation的生活才是最好的。[1] Contemplation是所有生活中最好的、最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是神的生活方式,也是人的神圣生活方式,那么这种contemplation 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contemplation一词希腊原文为“θεωρια”,拉丁语转写为“theoria, 但英文却没有因此而顺手将其译为“理论”(theory),而是将其译为一个颇富宗教意味的contemplation,细读《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书,亚里士多德所指也绝非简单的知性推理的思辨行为。 而D.S哈金森(Hutchinson)将contemplation的方式表达为“哲学的生活”(life of philosophy)。[2] 那么这种为亚里士多德推崇备至的contemplation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

一、Contemplation的基本含义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书中所阐述的享乐的、政治的和contemplation的三种生方式,与毕达哥拉斯所划分的参加奥林匹亚运动会的三种 人以及柏拉图的灵魂三分法有着一定的因承关系,体现出古希腊哲学超越论的基本倾向。从所周知毕达哥拉斯认为参加奥林匹亚运动会的有三种人,最低等的是来运动会上卖东西赚钱的商人,其次是来运动会上争夺荣誉的运动员,最高层次的则是在看台上欣赏运动会的观众,这些欣赏者作为非功利的旁观者而出现,古希腊语中 的“理论”( theoria) 一词即是由“旁观”(look on)而引申出来的。[3]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为人的灵魂有理性(reason)、激情(passion)和欲望(appetite)三个层次,依次引伸出三种美德:智慧、勇敢和节制,以及三个等级的人:统治者、卫国者和工匠。在《菲德罗篇》的“灵魂马车喻”中他将理性比作把握方向的马车夫,而激情和欲望则是提供动力却漫无目的 的两匹马,唯有马听命于马车夫时,马车才能顺利前行。非功利的“旁观”和超越欲望和激情的“理性”为亚里士多德的contemplation打下了理论伏笔。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书第七章中,亚里士多德专门探讨了Contemplation的基本特征:首先,它是最高尚的行为;其次,它具有持续不间断性,伴随着幸福和愉悦,并具有自足性;然后是从自足性引申出来的不假外求和闲暇性。它是最为高尚的行动,这是一个总体的评价,因此其三个主要的特征是持续的、愉悦的和自足的(continuous, pleasant, self-sufficient),而亚里士多德的Contemplation之最大特征是自足,自性圆融、怡然自乐而不假外求。它以自身为目的,在幸福中包含着闲暇和自足,因此也就是完善。亚里士多德认为闲暇中的 contemplation是人的最好场所,它可以使人保持内心的安宁与自由感,只有这种不假外求的宁静和自由才是真正的幸福,才真正符合幸福自身的定义,因为“很明显幸福一定是那些因其自身而不是因某种其他之物而值得欲求者。因为幸福是不缺乏任何东西的,而是自足的”。[4] 与此相反,享乐的生活不是一种自足,享乐之人沉迷于感官享受,无穷无尽地追逐外物来满足自身无限膨胀的欲望,求之不得,辗转反恻,求而易得,则生怨足,于是得亦苦,不得亦苦,这完全是一种与动物觅食行为无异的生活。而且这种享乐的生活完全不自觉地受本能冲动的支配,而享乐之人对于本能欲望完全缺乏反思和理解,只是被动盲目地受到本能的支配。

此外contemplation的自足性也有别于政治生活的外在性和依赖性,政治生活是一种审慎(deliberation),亦即一种实践理性的行为,亚 里士多德认为人的理性有两种形式: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理论理性使人获得科学的认识以及智慧,实践理性则可以使人做出正确的决策。决策是否正确有赖于外物之印证,而反省则自足于内在之圆融。实践理性为我们的道德行为提供一种理性的指导,用理性去审慎和选择我们的行为,实践理性之审慎的价值与意义完全在于道 德行为的后果,而人们的意志并不能完全控制行为的后果,因此它是依赖于外物和无法自主的。而且这种行为后果只能证明特殊时空环境的有效性,并不可能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意义。由于政治生活是这样一种审慎行为的生活,受追求行为后果的功利心左右,缺乏对自身行为的普遍终极的哲学理解。此外政治与战争等行为总在追 求其自身之外的某个目的,忙碌与追逐外在功利因而缺乏自身的宁静与自由,因而没有闲暇。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否定感官快乐和社会政治生活能给人带来幸福,只是认为感官享乐是当下易逝的,而只有受理性支配的才是长久的幸福。亚里士多德也明确地说过 “人是政治动物”,也就是说人是社会动物,因而不能离群索居,而群居互助而生活的人并不是最高的价值形式,相反人是对应于神的完善性的有限性,而 contemplation恰恰是神的特征和生活,这种最高形式的幸福只有神才能完全拥有,没有人能够完全到达纯粹的contemplation的精神生 活的至乐境界。而希腊文化的神人同形,人的contemplation是在一定程度上分有了神性。亚里士多德虽然认为政治生活也能给人带来幸福,但显然政治的幸福和contemplation的至乐是两个领域里的东西,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不是人的最终目的,其意义在于为人创造玄思静观的可能条件——闲暇和空闲,而“闲暇”(leisure)正是“学术”(school)一词的词源。无独有偶的是,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生活的描述是,人们上午从事个人感兴趣的工作,傍晚喝啤酒和谈论哲学。哲学与思辨是以自身为目的,而政治则以实利和外物为目的,所以二者不能等同。柏拉图认为玄思可以统辖政治,即其所谓的“哲学王”,亚里士多德显然认为二者不能等同。

古希腊哲学与近代培根“知识就是力量”之后的实用性倾向之根本区别在于,它的主导倾向是追求智慧本身,政治和实用学科只是为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而contemplation自身就是其目的。犹如德谟克利特所言:弄清一个事件的缘由,其快乐胜过了做波斯国王。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哲学的一个基本命题是“知识就是回忆”,认识就是抛弃肉身的外在纠缠而回归灵魂自身,就此哲学也就是在训练死亡。海德格尔在某种意义上再现了这一传统,他认可人的现实生存状态是“在世”和“操 心”,但满足于这种在世状态而随波逐流就叫做“沉沦”,就会沦为懵懂无知的“常人”,而人的本真生存则是对“沉沦”和“常人”状态的超越。

 

二、关于contemplation的翻译

 

Contemplation一词的希腊原文为θεωρια ,其词根θεω为“发光”之意,因此θεωρια的词典定义首先是从“发光”而引申出来的1)“观看,观赏”,再引申为2)“直接看神喻”。在希腊文化中,视觉中心主义占据着哲学传统的重要位置,亚里士多德明确认为视觉比触觉、嗅觉和听觉等更为清晰,柏拉图的ιδεα (拉丁语转写为idea,汉译“相”或“理念”), 也是由idein()所转化出来的。但希腊人的看,不仅仅是肉眼看事实,更主要的是心灵观本质,犹如柏拉图的idea是指呈现在心灵前的共相,θεωρια: 进一步引申为3)“思考,思索”,4)“理论”等。拉丁文将θεωρια转写为“theoria”, 其意义也是“看,思考”,其词根thea的意思是“视野”(a view),英文theory由此而发展为“思维概念,思想图式”。但这个词的发展一直伴随着两个词: spectationcontemplatin,亚里士多德之前已有毕达格拉斯论非功利的“旁观”(speculation)高于荣誉追求者和实利寻求 者的论述,柏拉图也有contemplation之别于感觉(sasenton)之说,后者依赖于外物,而前者依赖于自身。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理性承接了其 超脱实践理性的利害关系之意。Contemplation一词的拉丁语词根是“ templum ”,来自于希腊语词根“ temnein”,基本含义是“切割”和“分离 ”(to cut or divide),因此其主要特征仍是区别于现实生活的实践和世俗化的超越性特性。

英文用contemplationθεωρια:theoria, 正是要突出强调其自我内在性、超越性与不假外求性的特征。英文在翻译与之时代并行的当代德语和法语术语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反而在翻译作为其文化的源头希腊语和拉丁语时,显示出相当程度的可信性。廖申白《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译本译contemplation为“沉思”,王子嵩等编《希腊哲学史》则将其译为“思辨”,有与meditation(沉思),speculation(思辨)雷同的困难。的确contemplation含有思辨沉思和理解的特征, 但却不仅仅是一种推理的思辨,contemplation不是导向理解的学习过程,它本身是已经获取了理论智慧和理解能力之后的灵性状态,它所追求的是一种更为高尚的目标。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contemplation是一种神性的生活方式,认为心智的最高价值状态就是 Contemplation,它是一种善的形式,一种反省美德的形式,……康德认为这种理想的心智状态摆脱了欲望和自然倾向。[5] 因此用“沉思”和“思辨”来翻译contemplation,尽管涵盖了其中的一些部分,但却舍弃了其中超越理论思辨的“玄思冥想”,“静观禅定”,“凝神默祷”,“以心观心”之丰富的意蕴。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Contemplation 是最高的精神活动,即努斯(nous)的活动。而nous 是神的活动,是对神的、对第一推动者的认识。亚里士多德把精神活动分为五种,即nouse(神学智慧),sophia(哲学智慧),episteme(科 学知识),phronesis(政治实践知识)和techne (技术)。亚里士多德又认为nous的活动也就是noesis,这使我们回想起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著名的线喻,其中把相的知识划分为两个部分,即数学逻辑的dianoia(英译understanding,即知性知识)noesisCornford译为rational intuition,理性直观)。亚里士多德认为Nous能认识第一原理,却不是通过逻辑推理证明得到的,因此将nous译为理性直观。足见用“思辨”译contemplation,未表达出其超越知性认知层面的意蕴。

而把contemplation译为“沉思”,则又会和‘meditation'相 混淆,后者意为“沉思”,如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Meditation on First Philosophy)。Meditation指一种心智、情感或者想象力的主动运用状态,是心智的一种积极努力状态,例如笛卡尔的沉思,艰难地进行怀疑、然后努力地维系“我思”,再追溯出我思的支撑者……'meditation'是一种集中注意力去关注,关注过程中主体自我在自身之中,在内在意识的反省之中努力维系着理性和逻辑。contemplation则主要是强调与现实和外在性的割裂与分离,它是一种脱离了欲望纠缠的虚静心灵的敞开状态。宗教中有一种“玄思的默祷”(contemplative prayer), 在这种状态中,“我们屏弃了心中产生的一切思想和观念,而只是关注一个语词或者符号。我们仅仅是在等待着神,向神敞开心灵,为神的到来而虚位以待,在一种内在的幽冥(inner darkness)之中渴望神的到来,而这种内在的幽冥却是一种友善的宁静。” 这是一种等待被开启的心灵状态,直接关涉到宗教中的天启(revelation)的被动心灵状态。

Meditation是一种心智集中地努力关注,而'contemplation'是 这种努力的遗忘,而达到的更高的宁静自足的状态,一种自然而然、愉悦闲暇的凝神状态。在“思者”,“思”,“所思”这三个思维的逻辑分析层面中,思者与所思对象再不是遥相对立二者,而是合二为一的一体,再不是看者和被看者,思者和被思者,而是自视和自思。于是自我进入一种纯思状态,思者的肉身性被遗忘,完 全进入和消融在所思的对象中。如看电影和看球赛时忘记了饥饿。思开始是一种努力地走向对象,最后忘记了这种努力,进入一种思本身,出现一种持久的玄定。所思对象不再是一个外物而是自身,就像球迷看见偶像踢进球不是别人踢进而是自我踢进,偶像不是外在的,而是自我,是对象与自我的合一,又是自我的一种超越状 态。《法汉汉法辞典》将contemplation译为“坐禅”(zuochan)和“禅”(chan),有一定的深刻意义。

综上所述,contemplation最切近的汉译应该是“玄思静观”,“玄”体现其超越性,“静”体现出非功利性,而该词本身又兼有“观”和“思”的二重含义。

 

三、contemplation与宗教生活

 

物质享乐的生活是人与动物共同的生活方式,政治社会的生活是与物质享乐相关的生活,而contemplation是人分有神性而具有的独特的精神生活,它是 人的生活的特殊意义所在。恐龙生活于地球一亿七千万年而无文化,逐水草茫然而生,避饥寒朦胧而亡,沧海桑田,唯有几块骨骸化石遗世。帕斯卡尔说,我知道我在宇宙中是如此渺小,宇宙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就足以毁灭我,但宇宙毁灭了我,它对此一无所知,而我知道我可能会被宇宙毁灭,这正是我胜过宇宙的地方。人 是宇宙之心,万物之灵,难以从存在论上得到证明,但从认识论和价值论意义上讲则是明白的事实。黑格尔坚定认为,物质世界的出现,其目的是要为了自我精神的产生。由此而言,亚里士多德唯独推崇contemplation的生活,似有独到的意义。

Contemplation 强调的是一种超越性与神圣至善性,因此而有浓厚的宗教意味,而真正突破认识论唯我说最有力的思想是宗教存在论。它揭示了意识自我与终极存在的幽深联系。宗教具有社会性和公共性,但宗教体验主要而言仍然是个人的直觉体悟。人们在宗教仪式中并不是看到外在于自己的他人,而是看到自身内在幽冥之处并超越自身有限 性的终极存在的庄严性与神圣性。祷告是又一个最好的例子,祷告是一种对话,同时是一种内心的独白,它在内心的独白中呼求一种超越于内心的终极存在,而终极存在又在极其私人话的语境中卓然凸显,宗教体验的内在直观性和超越性在祷告中得到最好的体验。而这一切又在contemplation中得到体验。Contemplation是一种内在自我的直观,它是一种虚静的自足,但这种虚静不是一种空无的黑暗,它是一种对更高层次光明的敞开和虚位以待,因此它是一种愉悦,是一种自足的禅定,而不是幽深黑暗的恐惧。个体性的内在性与超越性在contemplation中得以圆融相通。古希腊哲学中没有个体自我,中世纪神学通过人与神的直接交往而彰显了个人,黑格尔认为近代主体自我的张扬得益于中世纪神秘神学的个体直观,个体在contemplation中直接与神和终极存在沟通。因此亚里士多德的contemplation有开显后学的重要意义。在当代商业社会中,个体自我丧失于外物和外在关系,把外物和外在关系的满足看成是人的唯一价值的实现,人的自由的世界、内在的精神世 界丧失殆尽,而世界范围的统一教、奥姆真理教、法论功等民间原发性宗教的盛行,从反面启示了我们,人事实上不仅仅是经济性的动物和政治性的动物,人主要的仍然是一种有自我意识的、有内在精神需求的、追求神圣性的存在。contemplation的 自足性、愉悦性和闲暇性给与我们一种有启示的价值维度。人是否能拥有一个摆脱外在物质因果律的自由的精神生活空间,可否培育出一种含藏内敛、圆融凝聚、空灵通透的内心世界,因此而能宠辱不惊,自性持恒,并在这种持恒的自性中包容万有,赏鉴自识,通透本真。这里有一个有趣的提问,神怎样才会不感到寂寞,因为 神是宇宙,宇宙是神,向来习惯于依赖外物的人如果处在神的这种境况下,一定会很寂寞,寂寞而需外物本身是自身缺陷和不足的证据,当代人丧失了五光十色彩频,没有了轰鸣于耳的音乐,就会茫然若失,六神无主。而神是自足的,在自我中创造,在自我中赏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看了,觉得很美,就 歇息了。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神的生活唯一可能是一种contemplation的生活,自足、愉悦和闲暇。人可能无法能达到这种纯粹的contemplation的生活,但唯有人能够分有它,并在一定程度上享有它,如哲人玄思天道,禅师气定神闲,儒者宠辱不惊,唯能如此,人才不是完全受制于自然然因果律的动物性的存在,人才能反观自身、感悟天地、通达宇宙,参透灵明,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人才被称之为人。

 

【参考文献】
[1] [4] R.Mckeon(ed.),,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Random House,Inc.New York 1941.p.983, p.1102
[2] J.Barnes(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ristotl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p.204
[3] S.E.StumpfSocrates to Sartre and BeyondNew York,McGraw-Hill Company 2003,p.12
[5]S.Blackburn, Oxford Dictionary of Phloso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p.79

 

本文经编辑后载于《哲学动态》,2007年第12期。录入编辑: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