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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节选)

 

发端及其传略

吾昔见日本哲学馆有所谓四圣祀典者,吾骇焉。稽其名,则一释迩,二孔子,三梭格拉底,四康德也。其比拟之果伦与否,吾不敢言,即其不伦,而康德在数千年学界中之位置,亦可想见矣,作《康德学说》。

学界上康德之位置

以康德比诸东方古哲,则其言空理也似释迦,言实行也似孔子,以空理贯诸实行也似王阳明;以康德比诸希腊古哲,则其立身似梭格拉底,其说理似柏拉图,其博学似亚里士多德;其在近世,则远承倍根,笛卡尔两统而去其蔽,近撷谦谟、黎菩尼士之精而异其撰,下开黑格儿、黑拔特二派而发其华。(二派一主唯心论,一反对唯心论,而皆亡4n祖述康德。)其政论则与卢梭出入,而为世界保障自由;艾文学则与基特调和,而为日尔曼大辉名誉。康德者,非德国人,而世界之人也;非十八世纪之人,而百世之人也。吾今请绍介其学说之大略,以贡于我学界。

康德之“检点”学派

康德少时,最得力黎菩尼士、倭儿弗之学,后读谦谟著书,深有所感,以为前此学者之言哲学,或偏主论定派,或偏主怀疑派,要之皆非其至者也。主论定派者,每谈及高远幽邃之理,则如形与影斗,引刀欲试,而彼影之刀旋立于我前。怀疑派攻难之,谓其武断过信,诚哉然也!然彼怀疑派者。遇难决之问题,则以为此殆终不可得决,则亦非也。苟不能明其所以不可决之证据,则我辈终常焉求所以决之,此正学者之责也。

  故主论定派者,妄扩张吾人智慧所及于过大之域,其失也夸而自欺;主怀疑派者,妄缩减吾人智慧所及于过小之域,其失也暴而自弃。康氏以为。欲调和此两派之争,必当先审求智慧之为物,其体何若,其用何若,然后得凭借以定其所能及之界,于是有所谓“检点”派之哲学出焉。盖彼二派皆就吾人智慧所触所受者言之,康氏则直搜讨诸智慧之本原,穷其性质及其作用也。质而言之,彼二派则从事于外,康德则从事于内者也。

  按,康氏哲学大近佛学。此论即与佛教唯识之义相印证者也。佛氏穷一切理。必先以本识为根抵,即是此意。康德以为智慧之作用有二:其一,推理究义,用之以立言者;其一,实际动用,用之以制行者。此二者,能力各殊其在议论时,则就身外事物下考察之功者,此智慧也;其在实行时,则自动自作,而能造出一切业者,亦此智慧也。康德乃分其检点哲学为二大部,著二书以发明之。其一曰:Ci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所谓《纯性智慧之检点》也(东人释为《纯理性批判》)其二曰:Kritik derParktischen Vernunft)所谓《实行智慧之检点》也。(东人译为《实理性批判》)前者世俗所哲学也,后者世俗所谓道学也,而在康氏则一以贯之者也。

论纯智(即纯性智慧)

一、学术之本原

康德以为,欲明智慧之诸作用,宜先将外物之相,区为二种:其一曰现象,其二曰本相。。现象者,与吾六根相接而呈现于吾前者。举凡吾所触所受之色声香味皆是也。本相者,吾所触所受之外,彼物别有其固有之性质存。故吾所知仅为现象,若云本相吾县知之,无有是处。

  今专以色言,吾人所见之色,特就其呈于于吾者,自我名之而已,使吾有目疾。复视此物,则不复能如平时。譬之病黄疽者,触目所见,皆成黄色;又如戴着色眼镜,则一切之物皆随眼镜之色以为转移。自余声香味等,其理亦复如是。是故当知我之接物,由我五官及我智慧两相结构而生知觉,非我随物,乃物随我也按,此义乃佛典所恒言也。《楞严经》云:“譬彼病目,见空中华,空实无华,由目病故,是故云有。”即其义也。其谓由我五官及我智慧两相结构而能知物,五官者,《楞伽经》所谓前五识也:智慧者,所谓第六识也。康德既述此义以为前提,因言治哲学者,当一变前此之旧法,而别采一新法,如哥白尼之论天体然。哥白尼以前,天文家皆傻日绕地球,及哥氏兴,乃反其说。

  于是众星之位置虽依旧,而所以观察之者乃大异。吾之哲学与前此诸家相异者,正在此点。

  康德复论,我之智慧,以何因缘而能物各呈现象?盖我之于物,初与相接,诸种感觉樊然淆乱,零碎散列,而不联续。何谓诸感?若色香味,乃至大小轻重坚脆,幢幢纷投,人吾根尘,而皆可为学问资料。虽然,假使诸感长此扰杂,而吾智慧不能整理而联接之,则吾一生茫茫如梦,所谓思想,终不得立。惟其不然,兹智慧者,能结此等纷杂感觉,令各就绪,以是能力,思想乃起。有思想故,斯有议论,有议论故,斯有学问。

  复次,此等众多感觉,以何因缘能使就绪?康德以为,彼诸感者,常有几分联续之性。譬如红色以及热气。此二感者,一由眼受。一由身受,其实不过一点之火为二现象,而吾智慧能聊结之成一思想。二象合并,字之日火,然后彼复杂始得单一,彼零碎者有联续性。智慧之力,如是如是。是故,感觉惟对外物有能受性,而彼思念复能进取,总万为一思之云者,综合而已。

  按,佛言受想行识,康氏所谓感觉,即受也,所谓思念,即想也。

  康德以为,吾人智慧所以总彼从感觉而使就秩序者,其作用有三:一曰视听之作用,(案。此实兼眼耳鼻舌身所受者而言,举一例余耳。)二曰考察之作用,三曰推理之作用。

智慧之第一作用(即视听作用)

康德以为,视听之作用,主总合宇宙间各事物者也。譬如仰空见日,我何以知其为日?实由日体所发诸现象,感觉于吾眼帘,而我之智慧能综合之,乃自向空中画一圆线曰:

  此日体也。苟非尔者,则诸种感觉,飞扬流离。不可捉溺,而所谓“日”之一观念,不可得起。由此言之,吾人智慧之作用,必有赖于“空间”。“空间”者,如画工之有纸嫌,诸种之感觉,则画工之材料也,视听之力,则画工之意匠也。

  此专就感觉之属于外物者言也。此外复有所谓内心之感觉者,如苦也,乐也,思索也,决断也。以何因缘能联续此等感觉,使有先后而不相离?于是乎吾人智慧之作用,必有赖于“时间’“时间”者,实使我智慧能把持诸感觉,而人之于永劫之中者也。

  按,空间时间者,佛典通用译语也。空间以横言,时间以竖言。佛经又常言横尽虚空,竖尽永劫,即其义也。依中国古名,则当曰宇曰宙,(《尔雅》: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以单字不适于用,故循今名。

  然则,空间时间二者,实吾感觉力中所固有之定理,所赖以综合一切、序次一切者,皆此具也。苟其无之,则吾终无术以整顿诸感觉而使之就绪。亦如画工之舍纸缴而不能为绘事也。虽然,纸嫌者画工之所必需,然其所画之物,未尝待纸嫌以为用。(如吾欲画一草一石,无纸嫌则我固不能画,然彼草石非有赖于纸绣也。何也?无之则彼不出现而己。草石无意识之物也,非自欲出现,不过我取之以为我用耳。)一切物象与空间时间之关系,其理亦复如是。其在各物。固毫无待于此二者,惟我之智慧,借此以为感觉力之范围而已。

  康德又目二空间时间二者,非曰外来而呈现于我智慧之前。实我之智慧能自发此两种形式以被诸外物云尔。质而言之,则此二者皆非真有,而实由我之所假定者也。是故,当知前引学者以五官之力为穷理之本原,以时间空间二者为可由实验以知其情状,是大误也。以吾人性中具此实理故,始得从事于诸种实验,而谓此物自可实验,无有是处。

  按,希腊以来诸学者,常以空间时间二者为哲学上之问题,以为万物皆缘附此二者而存立,因推言空间之何以起,时间之何以成,以此为穷理之大本原焉,而皆不得其联,实由迷用以力体故也。以吾人所赖所假定以观察事物者。而贸然日事物之本相全在是焉,混现象于本质,一切矛盾谬见,皆起于是。故康氏首为此论以破之。

智慧之第二作用(即考察作用)

康德以为,视听之作用,虽能整列一切事物,使为学术之材料,然未可谓之真学术也。真学术者,必自考察之作用始。考察作用者何?观察庶物之现象,而求得其常循不易之公例是也。如火之遇物,则必焚毁,故知火之现象与焚毁之现象,常相随而不离,其间有一定之公例存。考察作用者,即所以求得此种公例者也。故亦谓之判断作用。

  欲求此等公例,当凭借所谓三大原理者以考之:一曰条理满足之理谓甲之现象,其原因必存于乙现象之中,彼此因果,互相连属也。二曰庶物调和之理。谓凡百现象,恒相谐相接,未有突如其来,与他现象无交涉者也。三曰势力不灭之理。谓凡现象中所有之力,常不增不减也。康德以为,此三大原理者,百物所共循,万古而不易,学者苟由是以观察一切,则见夫樊然淆乱之庶物,实皆相联相倚,成为一体。譬犹一大网髻,其孔千万,实皆相属,一无或离。世界大势,如是如是。

  按,此三大原理者,黎菩尼士所倡,而康德大发明之者也。其义与华严宗佛理绝相类,所谓条理满足者,即主伴重重,十方齐唱之义也;所谓庶物调和者,即事理无碍,相即相人之义也;所谓势力不灭者,即性海圆满,不增减之义也。华严以帝网喻法界,康德所谓庶物如大网署然,正同此意。考求物理者,必至此乃为具足焉。康德谓樊然淆乱之庶物,实相倚而成一体,此所以欲自度者必先度众生,众生垢而找不能独净,众生苦而我不能独乐也。何也?一体故也。横渠同胞同与之者,犹近虚言,此则征诸实验,哲学之所以有益于人事也。浏阳《仁学》,亦专发此义而已。

  惟然,故世界庶物皆相纽结相维系,而无一焉得自肆者,夫是谓庶物一定不可避之理。康德以为,惟有此不可避之理以旁罗庶物也,然后有形之学术乃得立。苟不尔者,庶物而各自肆焉,则其众现象相因之理,欲求之而末由,更恃柯道以构成此学术耶!

  此二大原理者,为庶物现象之所循,固也。若其本相亦循此否乎?康德日:是未可知。何以故?以物之本相既不可得知,故使吾人若能有确见本相之时,则此三定理者,不为真理亦未可知。且此三理者,谓举凡吾人考察所能及之物莫不循之云尔,虽然,我之所实验者,未足以尽物之全数,或其所未及者,犹多多焉,亦未可知。

  然则,所谓不可避之三大理者,果何物乎?康德以为,是亦不过吾人智慧中所具有之定理云尔。视听作用,必赖空间时间二者,考察作用,必赖此三大理,其事正同。舍吾人心灵以外,则此三大原理者,亦无所附丽。盖视听作用必恃彼两者,然后见其远近先后之别,否则庶物游离纷杂,而非吾之所得受。考察作用必恃此三者,然后相引而有条理,否则庶物突兀散列,而非吾之所得想。此皆吾人智慧作用之自然构造者也。若夫事物之本相,其实如是与不如是,是终不可得知。

  综上所言,即康德哲学之初发韧。所谓就吾人智慧之二作用而细下检点之功者也。此理既明,则凡学术之关于有形实物者,其基础可知耳。何也?学固以实验为本,而所谓实验者,自有一定之界,苟不驰于此界之外,则其实验乃可信凭。界者何?物之现象是也。若贸然自以为能讲求庶物之本相者,则非复学术之界矣。

二、庶物原理学(即哲学)之基础智慧之第三作用(即推理作用)

视听、考察两作用,能整理事物之纷扰,定其次序,使之由复杂以渐入于单纯。虽然,犹未能齐万而为一,置之于最高最简之域也。于是,吾人之智慧,更有一高尚之作用,名之日推理力。以是力故,故我智慧能举一切而统属之于其本原。康德以为,此推理力者,能检点所序列之事物,自一理进人他理,自一例进人他例,如是层累而升,以求达于极致之处,一日达此极致,则非复如前此之事物有所凭借,是之谓无限无倚,本原之旨义,于是乎在。

  按,朱子补格致传谓: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于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与康德此论颇相类。惟朱子教人穷理,而未示以穷理之界说,与穷理之法门,不如康氏之博深切明耳。

  康德以为,彼二作用所能及者,所谓物理学也;此作用所能及者,所谓庶物原理学,即哲学也。哲学所言之理,不能如物理学之确乎不易。何以故?考义察理,以推测为能事,非可征诸实验故。

  所谓本原之旨义者何?日:是有三。一日魂,吾心中诸种现象皆自之出者也。二日世界,凡有形庶物之全体也。三日神、魂与世界皆出于神,故神亦名枉原之本原。魂也,神也。世界也,皆无限无倚,不可思议,非复视听、考察之两作用所得实验,惟恃推理力以窥测之而已。所谓哲学者,即以研究此本原旨义为目的者也。

  按,康德所谓魂者,谓人之精神独立于躯壳外者也;所谓世界者,如佛说之大千中千小千世界,非专指此地球也;所谓神者,景教之言造化主也。下文自详。

  论道学为哲学之本

  前此学者,皆以哲学与道学(谓道德之学)划然分为二途,不返诸吾人良知之自由,而惟借推理之力,欲以求所谓庶物原理者。及康德出,乃以为此空衍之法,不足以建立真学术。舍良知自由之外,而欲求魂之有无,神之有无。世界之是否足乎己而无待于外,是皆不可得断定,故必以道学为之本,然后哲学有所附丽。此实康氏卓绝千占之识,而其有功于人道者,亦莫此为矩也。

  康德乃取古来学者研究此三大问题之学说而料拣之。第一大问题则魂是也。吾人诸种感觉思念,果有其所自出之一本原乎?果有一单纯灵慧之本质,号称灵魂者在乎?康德以为,此问题非实验之所能决也。任如何反观内照,穷搜极索,欲求见所谓灵魂者,终不可得。何也?吾人所得见者,不过此意识,若夫意识之所从出,终无可以见之之道也。前此学者以为,意识者现象也,意识之所从出,本质也。现象为用,本质为体,因用推体,睹此现象而断其必有所自出之本质存。如吾之意识能自见此意识之单纯无杂,以是之故,则吾意识所不能及之本质,亦必单纯无杂,吾能知之。康德以为,此不合论理之言也。夫意识之力,自想像以为单纯无杂,是仍意识界之事也,现象中之现象也。借此一现象,而直以武断意识以外之本质,次序凌乱,无有是处。然则,使吾身中实有所谓灵魂者存,其状云何?终非思念之力所可及。何也?思念者既现之作用,灵魂者未现之本体,二者较然非同物也。

  第二大问题,则世界之全体是也。康德沪举诸家之说,其不相容者有八种,而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八种之中,据数学之理以树义者四,据物力学以树义者四。其据数学之理者,第一问题曰:世界之空间时间,果有限乎,将无限乎?甲日,世界者,横无涯而竖不灭者也;乙说反是。其第二问题日:世界者,可得分析之而为若干之单纯原质乎,将分析之至于无穷而终不可析乎?甲说主前者,乙说主后者。

  康德以为,欲决此两问题,宜取四说而并捐弃之。何以故?空间时间二者,皆吾智慧中所假定,非物本有故。此四说者,认为本质无有是处。其据物力学之理者,第一问题日:彼世界者,别有无形之自由乎?抑仅循形质上不可避之理乎?甲主前者,乙主后者。其第二问题日:世界之庶物,自无始以来而自有之乎?抑由于后起造出乎?亦甲主前者。乙主后者。康德以为,欲决此两问题,宜取四说而调和之。何以故?其所见虽若各异,实皆论别事,而于理皆有所合故。

  康德以为,此不相容之诸说所由起,皆由自以一己智慧之所见,直指为事物之本相,此所谓妄念也。而此妄念者,其力极盛,吾人虽或自知其妄,犹不免为其所束缚。如彼带着色眼镜者之视各物,虽明知所见非真色,犹自生分别,而日某色某色。古来学者之谬误皆坐是。

  康德以为,以上所举诸说,其据物力学之理者为最紧要何也?其说以辩论自由之有无为旨趣,正道德之所系也。康氏既言物之本相与其现象之区别,乃据此义以论自由之有无。盖以为此区别既明,则所谓自由之理与不可避之理,可以并行而不相悖,于是乎两反对之说得以调和。

  康德曰:物之现象,其变者也;物之本质,其不变者也。其变焉者,固托生于虚空与永劫之间,有生而不能无灭;至其不变者,则与时间空间了无交涉凡物皆然,而吾济挤类亦其一也。人之生命。盖有二种,其一则五官肉体之生命,被画于一方域一时代而与空间时间相倚者也,其有所动作,亦不过一现象与凡百庶物之现象同,皆有不可避之理,而不能自肆。(按,疲而不得不息,饥而不得不食者,皆所谓不可避之理也。此举其最粗者,凡百皆如是。)虽然,吾人于此下等生命之外,复有其高等生命者存。高等生命者,即本质也,即真我也。此真我者常超然立于时间空间之外,为自由活泼之一物,而非他之所能牵缚。故日自由之理,写不可避之理。常并存而不悖者。此也。

  按,此论精矣尽矣,几于佛矣。其未达一间者,则佛说此真我者实为大我,一切众生皆同此体,无分别相,而康氏所论未及是。通观全书,似仍以为人人各自有一真我,而与他人之真我不相属也。又,佛说同一真我,何心忽然分为众体而各自我?盖由众生业识妄生分别,业种相熏,果报互异。苟明此义,则并能知现象所从出。若康氏犹未见及此也。虽然,其划然分出本质现象之二者,按诸百事百物而皆一以贯之,可谓扶经心而握圣权者矣。康氏以自由为一切学术人道之本,以此言自由,而知其与所谓不自由者并行不悖,实华严圆教之上乘也。呜呼,圣矣!

  康德又曰:吾挤肉体之生命,既与他现象同被束缚于彼所谓不可避之理,则吾之凡有所为也,必其受一公例所驱遣,而不能自肆者也。(凡物之现象,皆不能自肆。见前论。)苟有人焉,为精密之调查,举吾人之持论;吾人之情念,一切比较实验之,寻出其所循之公例,则于吾人将来之欲发何言,欲为何事,必可以预知之,不爽毫发,如天文家之预测彗星,预测日月食者然。

  按,吾昔读佛典,佛言一切众生有起一念者。我悉知之。吾昔以为诞言。及读康氏此论,而知其无奇也。何也?众生之身既落于俗谛,为物理定例所束缚。则其近世第一大哲康旅之学说中所一定之轨道,固无不可以测知者。夫常人不能测日食,而天文家能之。然则,常人不能测众生之举动,而佛能之,有何奇乎?不过佛之治物理学,较深于吾辈耳。 然则,吾人之性,果无有所谓自由者存乎?

  康德曰:不然。现象与本质,初非同物也,见现象之性而以为本质之性,亦复如是,无有是处何以故?肉体生命不过现象,以其为现象故,故受束缚于不可避之理,然吾人生命不独肉体,复有本质生命为我所未及见,今以肉体之不能自由,而云本质亦不自由,无有是处。

康德曰:吾人毕生之行为,皆我道德上之性质所表见也,故欲知吾性之是否自由,非可徒以躯壳之现象论,而当以本性之道德论。夫道德上之性质,则谁能谓其有丝毫不自由者哉!道德之性质,不生不灭,而非被限被缚于空劫之间者也,无过云,无未来,而常现在者也。人各皆凭借此超越空劫之自由权,以自造其道德之性质。(按,康氏之意谓,道德之本原,与躯壳之现象,划然为二物。而超越空劫之真我,即道德之本原所由出,一切道心由真我自造也。)故我之真我,虽非我之肉眼所能自见,然以道德之理推之,则见其有俨然迥出于现象之上,而立乎其外者果尔,则此真我必常活泼自由,而非若肉体之常范围于不可避之理明矣。所谓活泼自由者何也?吾欲为善人,欲为恶人,皆由我所自择。(按,此其所以自由。)既已择定,则肉体乃从其命令以铸成善人恶人之质格。(按,此其所以不自由。)由是观之,则吾人之身,所谓自由性与不自由性,两者同时并存,其理固较然易明也。

按,佛说有所谓“真如”,真如者,即康德所谓真我,有自由性者也;有所谓“无明”,无明者,即康德所谓现象之我,为不可避之理所束缚,无自由性者也。佛说以为,吾人自无始以来,即有真如、无明之两种子,含于性海识藏之中而互相熏凡夫以无明熏真如,故迷智为识;学道者得复以真如熏无明,故转识成智。宋儒欲用此义例以组织中国哲学。故朱子分出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其注《大学》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受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按,即佛所谓真如也,康德所谓真我也。)但为察所拘,气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按,即佛所谓无明也,康德所谓现象之我也。)然佛说此真如者,一切众生所公有之体,非一人各有一真如也,而康德谓人皆自有一真我,此其所以为异也故佛说,有一众生不成佛,则我不能成佛,为其体之为一也。此其于普度之义较博深切明。康德谓,我苟欲为善人,斯为善人,为其体之自由也。此其于修养之义亦较切实而易人。若朱子之说明德,既未能指其为一体之相,是所以不逮佛也。又说此明德者为气察所拘,人欲所蔽,其于自山之真我,与不自由之现象我,界限未能明分,是所以不逮康德也康德之意,谓真我者决非他物所能拘能蔽也,能拘蔽则是不自由也。

又按,康德之说甚深微妙,学者或苦索解,法儒阿勿雷脱尝为一譬以释之,云:譬有一光线于此,本单纯无杂者也。一旦以凸凹无数之透光物置于其前,此光线透过此物而接于吾眼帘也,则发种种彩色,为圆锥形,而无量数之部位乃生。空间时间之有许多部位,即同此理。故苟精算者,则能取其圆锥形之相,及其众多之部位,一一算之,不爽株黍何也?以其落于现象,既循不可避之理也;至其所以发此彩色者,由光线之本体使然光线本体,固极自由,谓其必循不可避之理则非也。

(选自《中国文化精华全集》王书良等总主编,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