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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康德】“浑沌”三性

一、《庄子》中的“浑沌”与《山海经》中的“浑沌”

庄子浑沌说见于《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浑沌)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山海经·西山经》说: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毕沅认为帝江帝鸿,也即黄帝’)也。对此,杨儒宾先生认为:先秦的浑沌主题主要见于《庄子》与《山海经》,两书相关材料的年代先后固难言也。他对《山海经》中的浑沌作如下规定:“()浑沌状如黄囊,呈圆形或椭圆状。()(浑沌)没有面目。()(浑沌)六足四翼,赤如丹火。()(浑沌)识歌舞,亦即知韵律。()(浑沌)朦胧一片,但有个住处,我们知道它位居天山,亦即居于宇宙中央之宇宙山。又对庄子浑沌说作这样的解说:中央帝浑浑沌沌,面目全无。北海之帝与南海之帝则动作敏捷,心思伶俐,他们要帮助一窍不通的浑沌,结果反而害死了它。儵与忽在此显然象征了理智与意志,理智与意志过度发达,浑沌必然枯竭而死。道家对浑沌的向往是极清楚的,它渴望一种回归到原始和谐的朴素社会与朴素心境,所以一再歌咏道:纯白的心境、纯白的社会、纯白的历史源头,这些心性论、政治论与历史论的论述彼此是可以相互诠释的,道家有反文明的倾向,这样的文献证据是不少的。从以上所引的两段评说文字来看,第一段文字除()之外,是对《山海经》中的浑沌作形状评述,第二段文字则是评说者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对《庄子》中的浑沌作意义解说。在这里,评说者对《山海经》中浑沌的形状评述大致不错。但是,庄子浑沌说的意义恐怕不止如评说者所说的那些。庄子借寓言说浑沌言筌在于得鱼,其中必有更为丰富的隐情与内涵。

鉴于庄子借寓言说浑沌,这浑沌必有《山海经》中的浑沌所没有的含义,二者不能等同。为《山海经》是从形状上说浑沌”(这里的浑沌是状词或形容词),《庄子》是从意义上说浑沌”(这里的浑沌是名词)。由此可见,庄子浑沌说中的浑沌从形状到意义都与《山海经》中的浑沌相异。在某种意义上,庄子浑沌说是对《山海经》浑沌说的发展和补充。

具体来说,从庄子浑沌说中,我们可以拈出南、北、中央时相与遇这样的时空字眼,还可拈出儵、忽、浑沌这样的拟人化字眼,更可以拈出待之甚善谋报这样的伦理、认知字眼。其中,中央则是关键字眼。也正是有中央这一关键字眼,并辅以上述其他字眼,才有可能揭示出浑沌三特性,即如本文标题:浑沌三性。

二、浑沌特性一: 浑沌即吾,以隐喻去主体性

()“浑沌即吾

如上所述,中央是庄子浑沌说中的关键字眼。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央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起源于很早的古礼制,就将中央配以五行中的、五色中的、五音中的、五味中的、五方中的,及天干的戊己,乃至配以数字中的”(《礼记·月令》)。与此相关,河图及洛书中的”——五与十也必配中央,就是殷周之际的数字卦,其数也必配置于中央。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体自身又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实体和概念的统一体。当人们在认知天地万物、世界宇宙时,总是将人体自身纳入其中,参与践履,正如《易·系辞》所说:近取诸身,人体自身在宇宙天地间是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这样,即在人体自身的上前方,即在人体自身的下后方;同样,人体自身在天地宇宙自然间生活,习惯面对南面太阳,引申开来: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庄子·德充符》)这样,也就在人体自身的上前方,也就在人体自身的下后方。如许慎在《说文·十部》中所说:为南北。”“为南北正是由人体自身在中央而下的定义。

由此,中央又与人体自身相配置了,即人站在中央,如《淮南子·诠言训》所说: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

同理,东西也作如是解。基于人体自身面南(太阳),也就必然会有对太阳东升西落的观察和认知:独立中央的人体自身()自然而然两手倾平举,以指向太阳的东升”()西落”(),亦如许慎在《说文·十部》中所说:一为东西。再加上丨为南北,便形成了以人体自身()独立中央字形(因此有许慎的《说文·十部》):东西南北中()又与相连,配置中央。所以庄子会说:中国有人,非阴(右、西)非阳(左、东),处天()()之间。”(《庄子·知北游》)

因为人体自身()中央,而这中央又与配置,所以人体自身——“又与等同;又因有而说话和进食,这样,与等同的也就自然变成了,由此看来,发展演变而来的。又因为这种古代礼制很早就存在,所以庄子及其后学也就必定知晓和掌握,于是《庄子·应帝王》就将浑沌配置中央,成中央之帝;又经过上述各种配置及转换,这处中央浑沌也就成了”(),一言以蔽之:浑沌即吾我即浑沌。由此看来,庄子浑沌说将浑沌拟人化也便合乎情理了。而这神话并非是纯粹的神话,它就是现存实在、本来如此:浑沌即吾

因为等同,所以庄子在《大宗师》中讲到()七日九日,而未提到五日。这是由于等同,在说话,就没有必要再提了。《大宗师》是这样说的: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又因为在庄子那里浑沌天地日月的代名词,所以,庄子说: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庄子·在宥》)天地日月又是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庄子·秋水》)亦是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用惠施的话来概括天地日月的时空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庄子·天下》),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说是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庄子·则阳》)浑沌即吾也大致具备上述天地日月这样的特征,是可以上窥青天,下潜黄泉的。所以,庄子在《说剑》中以天子(站在中央的我)之剑来解说之: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因为浑沌即吾我即天地,所以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庄子·列御寇》)魏晋名士刘伶也言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

同样,当庄子将浑沌”(天地日月)说成”()之时,确定浑浑沌沌,终身不离”(《庄子·在宥》)之际,浑沌再也不是独立于人之外的黄囊天体、混沌物象了。它(“浑沌”)与人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第4)用现代哲学语言表述,也即主客融合、彼此不分、打成一片。因为主客融合、彼此不分,这天地自然哪会被视为黄囊鸡子椭圆蛋形”?“黄囊鸡子椭圆蛋形是因为人站在此岸看彼岸而形成的视觉感受的形象说法;而如果人立其中,仰观俯察,四顾物应,这宇宙天地给人的感觉也便不会如此了。

庄子完成这种思维观念的转换是用心良苦的:他将浑沌配置天地中央,以隐喻浑沌即吾我即浑沌;同时又担心人们不理解其中的隐喻,于是又公开在这段浑沌说的文字中提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以给读者庄子浑沌说有拟人化倾向的感觉。这看似是在突出人的自我主体,但实际上却是在弱化人的自我主体,或者说是在去主体性。因为当人们认识到浑沌即吾天地即吾时,我()又有何必要人定胜天”?“胜负本来是彼此、你我之间的事,而现在彼此不分、你我(主客)融合,那么,你又胜在何处,我又负在何时?这就是庄子浑沌即吾的真实涵义。

为了阐明浑沌即吾我即天地的道理,庄子在《大宗师》中通过藏天下于天下的寓言来启发人们:一般而言,人总是彼此二分、主客相离的,就像为防偷盗,将藏舟于壑,并认为十分牢靠、万分得意。然而不管怎样藏匿,总有被偷盗的可能,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现在,如果彼此不分、主客融合——“浑沌即吾我即天地,那么,还有必要藏舟于壑?即使要藏匿东西物件,也就相当于藏天下于天下,哪会发生偷盗之事?这种藏天下于天下的做法,远比藏金于山、藏珠于渊”(《庄子·天地》)的做法要高明。用庄子的话来说: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庄子·让王》)于是,树立了浑沌即吾我即天地理念的庄子斩钉截铁地说: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庄子·大宗师》)而所谓藏舟于壑的人,实际上是不懂这浑沌即吾的道理,还是持主客二分法、彼此相离观。

()主体——我的确定

庄子的浑沌即吾,隐喻着主客融合、彼此相即,似乎有着后现代主义的去主体性”(我者)的倾向(去我者主体也就意味着去他者客体)。那么,庄子为何要强调浑沌即吾,以隐喻去主体性?

众所周知,人之主体自我的确定是人之婴儿孩提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说明人逐渐成熟,能力增强;而人类主体性的确定则是对原始蒙昧时代的否定,说明人类改造自然社会的能力大大增强。因此,自然界泽有舟梁山有蹊隧,社会因此金玉满堂五谷丰登,但人类社会也因此进入一个阶级的社会、争名夺利的时代。

庄子所处时代,人之主体自我已充分凸显、极度膨胀。庄子在《大宗师》中以寓言的形式来说明之: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今一犯(通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这就是说在大冶铸金中,铜铁都会彰显自我,强调必为镆铘;那就更不用说人了,一旦形成人,就强调自我、张扬个性:我是人、我是人。这样彰显自我、突出主体、张扬个性,在庄子看来是不祥之兆。庄子借上述寓言评论道: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庄子·大宗师》)因为社会一多自我自大者、个性张扬者、主体突出者、争名夺利者(按老子说来是强梁者”),必为统治他人、争霸世界、掌控资源而将自然、社会搅得不得安宁。

对于上述彰显自我、突出主体的危害,庄子先从人与物的关系说起。《庄子·至乐》讲到,从前有只海鸟降落在鲁国的郊外,固执礼仪之道的鲁侯把它迎进郊庙里去,献酒给它饮,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但是海鸟最终却目光昏乱,内心忧虑伤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这就是不知用养鸟之道来养鸟,以致于自我为主、彰显主体而导致的悲剧。《庄子·马蹄》又说:伯乐曰我善治马。于是,对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这又是因主体彰显、自我突出而以人伤物的一个典型例证。

庄子还从人与人的关系说起。庄子认为,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争吵,往往是因为人都将自己看成是独一无二的,以致于彰显自我主体而引发的。因自我主体突出而引发的社会争斗史,在庄子看来从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庄子·盗跖》)就开始,以后有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庄子·人间世》),他们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庄子·人间世》)。庄子更借盗跖之口说:尧舜汤武也不神圣,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庄子·盗跖》)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欲求富贵,屡见不鲜(《庄子·盗跖》)。到了春秋战国,就连卫国这样的小国,其君都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庄子·人间世》),更不要说其他大国强国了,皆以出乎众为心”(《庄子·在宥》)。这种因主体彰显、争夺资源而引发的战争给社会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危害。正如《老子》第30章所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所以,老子总结道:兵者,不祥之器。”(《老子》第31)

社会如此,自然界也因争夺资源而破败不堪: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灾及草木,祸及止虫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庄子·在宥》)对此,庄子十分担忧。庄子一方面以古代和谐的自然社会来凸显当今的不和谐: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庄子·马蹄》)卧则居居,起则于于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庄子·盗跖》)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庄子·马蹄》)。另一方面,庄子又从哲学思想的高度阐明了问题的本质,试图通过改变人们的思想来解决此类问题,即如上述提到的那样,以浑沌即吾隐喻去主体性,以弱化主体个性、消融自我自大。由此,社会、自然也便能够因人的自我约束、个性自律而得到稍许休息和安顿。这便是庄子所开出的一帖社会治理的方剂。

()去主体我者

为了去主体”——我者,消融自我自大者、争名夺利者,庄子从人之内涵与人之形状两方面进行阐述。

就人之内涵来看,庄子认为人之自我自大、主体强化彰显是在于人有了”(知识、智谋)。因此,去主体”——我者,首先在于去知。在庄子看来,人没有知识是不行的,庄子在《庚桑楚》中说:不知乎?人谓我朱愚。这就是说:没有知识,会被人看不起,称之为愚笨。但人又因为有了知识,常常会自以为是,并以知识来显耀自己,一旦无法显耀还会不高兴,正如庄子在《徐无鬼》中所说: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甚至饰知以惊愚,即以知识吓唬一些没有知识的人。因为有了知识要显耀,必须将知识用于实践,以便生出功名利禄来,于是常常导致天下大乱。《庄子·胠箧》说:上诚好知而无道(说明知识利用还需要道德指导),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因知识而造出)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所以庄子得出结论: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庄子·胠箧》)

知识是如此,与相通的”()也是这样。庄子在《庚桑楚》中说任知()则民相盗。即社会一旦崇尚智谋、用惯计策,人们就会互相欺诈,以致于出现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庄子·庚桑楚》)这样的事。所以,老子早就指出:智慧()出,有大伪”(《老子》第18),提出要绝圣弃智”(《老子》第19),并坚决反对以智治国,认为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老子》第65)。由此,庄子在《人间世》中也明确指出:知也者,争之器也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庄子·缮性》)

对于上述两个层面的,庄子分别提出去知法,以消融自我自大者、主体彰显者。

对于知识层面的,庄子论述道:凡人都要知晓人所掌握的知识均具局限性,即知不出乎四域”(《庄子·德充符》)。因为知识有局限性,所以人常会被所掌握的知识所束缚,即知乎,反愁我躯”(《庄子·庚桑楚》),并常会导致井蛙观天的事情发生。基于此,庄子指出: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庄子·秋水》)掌握有限知识的人,有什么资格自我膨胀、主体凸显?

因为知识具有局限性,庄子进一步说:凡人要知晓人所掌握的知识相对于大知识来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庄子·秋水》)一样,微不足道,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庄子·秋水》)。人有必要因掌握若干小知识而自我膨胀、主体凸显吗?庄子提示掌握小知识的人要这样考虑问题: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庄子·秋水》)并且,掌握小知识的人即使拼命好学、求知,但()生有涯而知无涯”(《庄子·养生主》),人所掌握的知识永远是有限的,而无法穷尽一切。

对于智谋层面的,庄子认为唯有弃知,才能止大盗,如《庄子·胠箧》所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庄子还以返璞归真来应对这类”()、机心,提出圣人不谋,恶用知?”(《庄子·德充符》)庄子设想的浑沌就是只讲甚善、拒绝谋报的。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至知不谋”(《庄子·庚桑楚》)

经过上述分疏有理的去知,庄子认为就能达到天地社会和谐合一,他说: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庄子的去主体”——我者,其次在于忘遗,也即对人之形状忘遗。要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庄子·达生》),要忘足忘腰”(《庄子·达生》),不要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庄子·德充符》)。总之,要忘其人形状,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庄子·知北游》),要做到与道同貌,与天同形。想想《大宗师》中的子舆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这样的形状,人就不必耿耿于全人之形、标准之容。只有忘其形状,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庄子·天道》),才能彻底消解人之自我主体。在这里,庄子是以人之外形的消解以配合人之内涵()的消融,最终达到人之自我主体消融,以暗合庄子浑沌即吾的隐喻性。

三、浑沌特性二:浑沌即土,以隐喻包容性

我们在前文提到,中央不仅仅配数字中的,还配五行中的。这样中央之帝”——“浑沌就不仅仅是”(浑沌即吾),而且还是”——“浑沌即土

庄子说: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庄子·在宥》)这是说,能生,但有了,就不能只拘泥于、只看到,还要看到生产,要明白物物者之非物”(生产的不是、而是”)的道理。可悲的是,许多人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庄子说: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庄子·在宥》)在庄子看来,怕就怕的消失,有了才有一切。庄子还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庄子·在宥》),即万物生于又归寂于(11)

既然如此,那么,浑沌即土也就隐喻着浑沌一样,旁日月,挟宇宙,毕罗万物,尽然事理,容所有于其中,含矛盾于一体,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正如庄子所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莛与楹厉与西施是如此,秋毫与大山、婴儿与彭祖也是这样: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凡矛盾之事、反向之理,在庄子浑沌即土那里都得到消融与包含。《庄子·德充符》说: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庄子·天地》又说: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庄子·秋水》还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庄子·知北游》),道无终始,万物一齐。

在这里,庄子是消解了事物的界限(“能消解事物之界限)之后说此番道理的。按常理来说,事物是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辨,有竞有争(《庄子·齐物论》),即庄子所说事物是有畛”(界限)的,就像毛嫱丽姬,人之所美”(《庄子·齐物论》)一样;但事物一旦消融界限、超越时空,这事物的差别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人之所美毛嫱丽姬到了鱼鸟那里,却使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庄子·齐物论》)。这样,美与不美的界限也就被消解,成了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庄子·齐物论》)生死存亡之一体(《庄子·大宗师》)

客观来说,人之生活与生存是不可能泯灭一切界限的,但一定程度上的超脱却能使人更好地生活与生存。庄子说宋荣子(宋鴹)便是如此: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庄子·逍遥游》)当然,庄子本人也是如此,更何况这样的存在方式的理论基础——“浑沌即土本身即是他发掘与阐明的。

浑沌即土不但消融事物的界限,融所有于其中,更能在此基础上生化出各种事物,使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庄子·知北游》)。这种生化既有物象间的转化,也有物象与意象间的转化,更有意象间的转化,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庄子·知北游》)

庄子在开篇《逍遥游》便以北冥鲲鱼南冥鹏鸟来说明物象间的转化。(12)在《至乐》篇庄子又进一步以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来说明物象间的转化,认为万物都有某种”——自无入有、自有入无的存在状态(有无之际),即事物总是要变化的。庄子指出,最小的微生物便有这种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珟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也即是说微生物在水中会转化为继草,在岸边的水土交界处会变成青苔,而生长在高地上就转变为车前草,进一步地,车前草得到粪土就变成乌足草……青宁虫生出赤虫,赤虫生出马,马生出人,人又复归于自然。(《庄子·至乐》)庄子在这里不仅洞察到了某种物种进化之,而且在更为深远的意义上指出了这种转化的本质:万物都从自然中来,又回归于自然。

庄子还以朝三暮四来说明物象与意象间的转化: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正是名实(物象)未亏而喜怒(意象)为用(《庄子·齐物论》)庄子更以庄周梦为胡蝶来说明意象间的转化: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这种化蝶”(意象间的转化)更有实例为证。庄子说: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庄子·徐无鬼》)即工匠们因为有了器械及相关的知识,并利用它们制造出各种家什器物后就会变得日益强梁”(则壮),类似于西方思想家所揭示的表现:自以为受过逻辑训练的心智能够计算一切,因而最为盛气凌人(13)于是,出现由知识理性向的伦理转化。这照庄子说来是叫以知穷德”(《庄子·缮性》)。当然也可以由的伦理向的理性的转化,这就像浑沌善待换来儵与忽谋报。这一切在浑沌即土中都可以得到实现。

四、浑沌特性三:浑沌即风(),以隐喻不确定性

以上说到浑沌即土,以隐喻浑沌容所有于其中、含矛盾于一体。生死、存亡、贫富、贵贱、毁誉、穷达、婴儿彭祖、厉与西施、寒暑、冬夏、南北、东西都将融于浑沌即土中;但又能化生他物:鲲化为鹏,北冥转化为南冥(《庄子·逍遥游》),这就像雨者为云,云者为雨”(《庄子·天运》)一样。庄子浑沌说中南海的与北海的也一定互相转变化生,正如《庄子·应帝王》所说:儵与忽时相与遇。并且,与鲲鹏借风云水气放飞化生一样,也一定是借风云化生放飞的。(14)而拟人化的,说不定本身就是风或云,(15)所以能时相与遇。具体而言,如风之声,像风之形,他们时相与遇混沌之地,使得这无有一体的浑沌被气漫云衍风化,所以说浑沌即风()”大致不错。这样,浑沌中央即融我与他,下蟠于地即水与土,上际于天即风与云浑沌的上述三种意义是彼此相关、三位一体的。

因此,《庄子》一书常以风与云来描述浑沌”()。《庄子·逍遥游》说:居住于姑射山的神人——拟人化的浑沌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又说: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大宗师》中提到虚拟人物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要登天游雾。《庄子·在宥》还直接提到云将(神话中云之主帅)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元气之神)”。《庄子·秋水》中的更是自我表白:“()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庄子以变幻不定、飘忽绵延的风与云比作浑沌,实际上是在隐喻这如风似云的浑沌所具有的不确定性。这是因为飘忽在圹埌之际烟雨之域的风与云、游荡在无有之乡无极之野的风与云、漫浮在六极之外广泽之中的风与云、竞畅在山峡之旁原野之上的风与云,其飘忽、游荡、漫浮、竞畅是方向不定、前景不明的,如《庄子·天运》所说:()一西一东,有上彷徨,给人以强烈的不确定的感受。同样,飘忽绵延、变幻不定的风与云”(浑沌),生成阴幽、过程缠绵,或舒卷或聚集或散漫,也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它(风与云)又具丰逸之态、逶迤之形,变无形象,优游委纵,圆不中规方不中矩,如《庄子·天地》所说:上神乘光,与形灭亡,哪会像上述提到的那样——椭圆蛋形?这同样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

另外,风与云”(浑沌)有时无声轻拂有时泠然飒飒,有时热风熏人有时清风撩人,没有规则更无一定;风与云”(浑沌)或含忧畜怒或兴高采烈,或徘徊宛转或逍遥飞飏,或轻飘或狂飙;风与云”(浑沌)含幽约之情怨悱之性,始卒如环,莫得端绪,总在途中,其来无迹其往无涯;风与云”(浑沌)所飘之处、所游之地,均为陌生之地,所谓异乡人之感受即指此。凡此种种,都给人以不确定的感受。

简而言之,风与云”(浑沌)没有逻辑不讲规则,活脱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化身。而这飘忽绵延、变幻不定的风与云”(浑沌)如投影于地,则更是一片阴影,遮蔽、笼罩着未曾经验过的事与物,更具不确定性和无限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庄子将浑沌比作风与云”(浑沌即风),以隐喻不确定性,确实有着深刻的用意:代表着与人类之基本存在情境的浑沌本身即是不确定并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如果一旦要确定(“凿以七窍”),这浑沌即死。

【注释】

本文所引《庄子》原文,均来自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袁珂:《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65—66页。

杨儒宾:《浑沌与太极》,《中国文化》2010年总第32期,第35—50页。

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浑沌)独无有,尝试凿之。’”参见《庄子·应帝王》。《庄子·天地》中还有浑沌氏这样的说法。

冯时教授说:古礼以五色配伍五方,其制之起源可溯至公元前第三千纪之新石器时代。五色以中央配黄,五行以中央配土,社为土神,故位在中央……这个传统自新石器时代直至汉代始终得到了完整的承传。参见氏著:《〈周易〉乾坤卦爻辞研究》,《中国文化》2010年总第32期,第80页。

参见潘雨廷:《文王数字卦初探》,见氏著:《易学史发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页。

本文所引《淮南子》原文,均来自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参见刘康德:《一二主,随哪”?——》,《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本文所引《老子》原文,均来自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庄子·天地》中还提到浑沌氏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11)“五行学说中的木火金水也都归寂()。按五行寄生()十二月()来看:木生于亥,壮于卯,死于未()”火生于寅,壮于午,死于戌()”金生于巳,壮于酉,死于丑()”水生于申,壮于子,死于辰()”(《淮南子·天文训》)

(12)“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得云气之际),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参见《庄子·逍遥游》。

(13)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页。

(14)《庄子·逍遥游》说列子也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15)庄子说: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参见《庄子·齐物论》。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6期。录入编辑:里德)